商代的兩種青銅刀與甲骨文、金文的「刀」字(上)
中國青銅刀是一種單刃器,源於舊石器時代。中國各地所發現的商代青銅刀數量大且形態多元,反映多區域發展與交互影響特點。當時的刀多短小,為生活與生產工具,僅脊背刀、獸首刀、裝柄長刀可能是兵器,但它們也同時具有祭祀殺牲、刑具、工具刀、身分地位象徵等功能。甲骨文的「刀」字所表現的是商晚期金文的直柄刀,字形保留上弧的刀刃和下彎的把手,以及兩者間的護鍔。
撰文|江柏毅
青銅刀是一種單刃器,其雛形是中國舊石器時代先民以敲擊、打剝石塊邊緣方式,或選擇骨角、蚌殼等堅硬材質所簡單製成的手持式切割器。古代中國還見有一種製作精美的多孔玉、石刀,著名如薛家崗文化、龍山文化之所見(圖一),其刀身以硬度稍大的玉、石磨製而成,再利用繩索穿過成排穿孔繫縛長柄。這種刀似作為禮器或刑具,從新石器時代中晚期沿用至青銅時代。迄今中國境內發現最古老的青銅刀出土於甘肅東鄉林家馬家窯文化遺址,距今約5000年,屬新石器時代晚期(註一),這柄刀以錫青銅模鑄而成,長約十二點五公分、寬約二點四公分,刀身薄厚均勻,短柄長刃,柄端較窄且有明顯嵌入木把的痕迹(圖一)。

刀的砍殺與刺殺功能主要來自於長刃與刀鋒,而作為實戰兵器使用,刀體的長短和大小,以及戰場上其它類型兵器的競爭也需要考量。馬家窯青銅刀形體小,應只是削刀類的工具。其實迄今中國所發現年代在商代以前的青銅刀長度大多落在五至十公分或十至二十公分左右,只有極少數超過三十公分,即便裝柄後長度略增,也難以於流行步戰且以長兵為主的時代有效傷敵,頂多勉強能充當近身衛體兵器,故推測商代以前的中國並沒有專門作為兵器使用的青銅刀。
中國各地迄今所發現的商代青銅刀不僅數量多,形態也相當多元,同時反映多區域發展與交互影響的特點,自上世紀30年代起便不斷有學者進行分類研究,探討其功能、起源與技術傳播脈絡關係,大部分學者均同意多數商代的青銅刀為切割刀、刮削刀、廚刀、戰車工具刀、甲骨與骨、木器刻刀,以及青銅器鑄造時用於切削陶模、陶範的工具刀等生活與生產用具(圖二)(註二)。這些刀大多短小,長度僅不到十公分或十餘公分,部分則介於十五至三十公分,或少數超過三十公分,普遍出土於生活居址、墓葬、車馬坑或手工業作坊。商代考古還發現有數量極為零星,但製作精緻,疑為藝術品的夔龍柄刀(圖二)。

在商代晚期青銅器族徽中也可見到刀的身影,如:(A)一把刀與「木」的組合(「」字)、(B)手持刀砍向祭牲腹部的組合、(C)一人安坐,腰際懸掛一柄刀,其下則有享堂與簡冊的組合,以及(D)一人安坐戰車上,腰際懸掛著一柄刀的組合(圖三)。如循著商代部分族徽可能與職官有關,或具有職事性特點來看,這幾個族可能多在商王朝職司修整樹木、於祭祀場所屠宰牲畜、於宗廟享堂負責典冊整理,或專責戰車的保修工作(註三),刀是他們的主要生產工具。根據劉一曼對商代青銅刀的分類,上述族徽所見工具刀應為直柄刀,目前這類刀具所發現的數量僅次於第一的環首刀。有些早期直柄刀使用時柄端需額外裝設短把手以利持握,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後來的器形多改為一體成形(圖四)。


商代還有一種刀背可見一條鏤空脊稜的直柄刀,又特稱作脊背刀,有些於刀背下兩面均鑄有長條形複雜紋飾,製作精美。脊背刀的形象於商代青銅器族徽上也可見到,而其甲骨文字形即「徵」字之初文(圖四)(註四)。一說脊背刀便是甲骨鑽鑿所使用的工具刀。不過殷墟小屯M186祭祀坑出土有三把長度約三十公分的脊背刀,其中一把置於木俎之上,說明這種較精美的脊背刀可能不止一種功能,也用於宰殺、切割祭牲,甚至殺人。《詩經・小雅・信南山》、《禮記・祭義》和《禮記・禮器》中記載有一種專門用於祭祀場合的「鸞刀」(註五),脊背刀可能便是它。
除了祭祀場合使用之外,一些形體稍大的直柄刀也出土於商代大型墓葬,如殷墟婦好墓、輝縣琉璃閣M150、鹿邑太清宮M1等;藁城台西商代墓葬發現的大直柄刀與大型青銅鉞同出,顯見這類器物是高等級貴族身份地位的象徵(註六)。
商代晚期金文的「刀」字還有另一種寫法見於「絕」字,與甲骨文的「刀」字寫法相同,這個「刀」字右側為一串像是懸掛著的線束,是偏向圖像性的族徽中「刀」與線束合組的另一種寫法(圖五)。甲骨文的「刀」字所表現的應是商代晚期金文直柄刀的刀筆化寫法,字形保留了上弧的刀刃和下彎的把手,以及兩者間的護鍔(圖五)。

以「刀」為構件的甲骨文字還有在刀刃旁加一短豎筆,作為指事符號的「刃」字,以及同樣以短豎筆指示刀鋒所在的「亡」字(圖六)。甲骨文的「亡」字初義為鋒芒之,後被假借為有無之「無」,如卜辭常見的「旬亡禍」、「往來亡災」。

與甲骨文的「刃」、「亡」二字相似的還有「方」字(圖七),但該字由於構形簡單,且很早就被假借表來表族、國的「方國」、祊祭之「祊」、方向之「方」,以及四方神之「方」,使得其造字創意眾說紛紜(註七)。甲骨文的「方」字應从「刀」,無論是早期或晚期字形,基本皆可見到刀刃上有一短橫畫,應是指事符號,用以指刀之鋒芒,此外有些字形可見此短橫畫兩端各有一短豎筆,整體形成一倒置的「工」形,刀鋒處則添加一短橫畫,意義不明,但若對照商代晚期金文的「方」字大多為刀刃上有一短橫畫的字形,這些新添的筆劃可能都是飾筆。裘錫圭認為甲骨文「方」字的出現古人是為了解決以「□」表示方圓之「方」容易與表「丁」之「□」相混淆的問題所創造出的新字,是借用鋒芒之「芒」(「亡」)的表意初文來表示方圓之「方」,而為了區別「方」、「亡」之不同,特將表「方」之指事符號由「亡」之短豎筆改為短橫畫。此說從「方」、「亡」二字造字創意相似,前者古音為幫紐陽部,後者明紐陽部,音近,可證二字同源。

註釋
註一:古代中國在新石器時代中、晚期便有非常零星的冶紅銅與青銅,但此時不稱為青銅時代,也談不上銅石並用時代。一般而言大規模冶煉青銅的二里頭時代被認為是青銅時代的開始。
註二:學者們對於青銅刀的類型學分類標準並不一致,也因此導致分類版本眾多,若參考劉一曼的分類,這類生活、生產工具刀主要包含無柄首刀、橢圓首刀、環首刀、獸首刀、鈴首刀、端刃刀、長柄窄體刀,和夔龍柄刀。
註三:商代已有簡牘書寫,於別字時便需要使用削刀削除表面錯字,殷墟車馬坑曾發現有獸首刀,其外形與作為工具的環首刀非常相似。過去學界曾認為獸首刀是商代戰車武士用於短兵相接白刃戰的武裝,但其實它並不總是發現於車馬坑,於墓葬中也有,且車馬坑隨葬器物中也不定然有獸首刀,可知若獸首刀確實為兵器,也並不是商代戰車上的常備兵器。部分學者發現商人在陪葬品的置放邏輯裡刀並不與戈、鉞這類兵器共擺一處,而是獨立擺放在墓槨室外的二層台,說明商人視獸首刀為工具。
註四:甲骨文的古「徵」字下或从「止」,西周金文的字形另加上了行道的符號,刀的齒形也逐漸訛變成如旗子在飄揚的形象。
註五:《詩經.小雅.信南山》:「祭以清酒、從以騂牡、享于祖考。執其彎刀、以啟其毛、取其血膋」、《禮記.祭義》:「既入廟門,麗于碑,卿大夫袒,而毛牛尚耳,彎刀以刲,取膟菺,乃退」、《禮記.禮器》:「割刀之用,彎刀之貴。」
註六:商代貴族墓出土的青銅鉞往往形體巨大且製作精美,不具實戰性,是一種身分地位與軍事統帥權的象徵。
註七:東漢許慎於《說文解字》中解釋「方」字的造字創意為「併船也。象兩舟省總頭形」,並不被後世學者所信服,而另有:(一)架上懸刀、(二)耒形、(三)枋或柄之初文,以短橫畫指示持「刀」之處,與刀鋻(即刀刃)相同、(四)象「一」橫於「刀」身,表以刀分物、(五)脖子上被綁了繩的外族人等說,但皆有不盡合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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