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的「戈」字與商周時期的青銅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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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是一種在中國流行時間長達千年以上的兵器,其造成殺傷的方式早期為啄擊,晚期為勾割。商代晚期金文和甲骨文的「戈」字即戈的象形,前者較具象,可見完整的戈頭、柲、龠、裝飾用的垂纓和鐏,後者則因刀筆刻劃而多為簡筆。戈的起源學界未有定論,可能與新石器時代晚期首見於中國西北部的玉石戈有關。青銅時代早期的青銅戈多為窄長援、直內、無胡,西周後則開始大量出現帶胡戈,到了東周時期戈已成為步兵和車兵的基本武備,並逐漸與矛相互結合為新型態的武器-戟。

撰文|江柏毅

 

戈是一種在中國流行時間長達千年以上的兵器,其造成殺傷的方式隨著形制的演變,由早期的上下啄擊轉變為以側向的勾割為主,也因此後來又稱作「勾兵」。一柄戈通常由戈頭、柲、龠(戈帽)和鐏(有爪形和柱形)四部分組成(圖一)。商代晚期金文和甲骨文的「戈」字即戈的象形,其中金文字形較為具象,可見完整的戈各部件及裝飾用的垂纓。甲骨文字形則因刀筆刻劃限制,多為簡筆,鐏下多有一條象地平線的短橫畫,表戈豎立於地面。晚期甲骨文字形木柲開始彎曲,戈頭和鐏下的短橫畫也跟著歪斜(圖一)。

圖一:戈各部位名稱與商代晚期甲骨文、金文的「戈」字(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戰國時期鳥戈柱形鐏、長沙博物館紀念殷墟考古發掘九十周年婦好墓出土文物特展展品爪形鐏、杜金鵬2022期刊論文商代銅戈復原圖)。

 

在卜辭裡「戈」字除了表兵器的本意之外,大多作為職官名、地名或方國名使用,如「戈方」、「戈受年」、「王省戈田」、「令戈」、「呼戈」、「戈人」等。從《合》33208可見商王從甲子日開始連續四天占卜:「甲子卜王从東戈乎侯」、「乙丑卜王从西戈乎侯」、「丙寅卜王从南戈乎侯」,和「丁卯卜王从北戈乎侯」。此四「戈」之詞性學者有不同看法,或認為是名詞轉動詞用,表一種殺伐方式,全辭為貞問該由哪個方向戈伐乎侯;或認為表地名,是貞問東西南北四戈是否會對商王造成傷害;或認為四戈表四方邊境之地,或者是四方的神祇。

西周早期金文的「戈」字起初延續著商代晚期金文的繁複字形,但後來也改以甲骨文晚期柲彎曲的簡化字形替代。西周中期之後「戈」字逐漸產生訛變、抽象化,有時甚至已不像一柄戈的形狀。今日楷書的「戈」字源於西周中晚期金文、戰國晚期秦系文字和小篆(圖二)。

圖二:西周時期、戰國時代晚期睡虎地秦簡、小篆和楷書的「戈」字。

 

一柄戈最重要的是戈頭,為主要殺傷部位,其結構可分為前、後兩部分,前方長條形的鋒刃專名為"援",其頂點收束為"鋒",援上部稱"上刃",下部稱"下刃"。援後一體相連的部位為"內",其功用為嵌入柲。自下刃尾端彎曲下垂的部分稱作"胡",胡與內上的穿孔稱作"穿",胡和穿的設計是為強化戈頭與柲的連結,使兩者在藉由繩索綁縛後不易鬆脫。至於"闌",則是援與內相交處突起的凸棱,又可分上、下闌部分,其功能為確保戈頭在衝擊後不會凹陷、歪斜,同時也有強化戈頭與柲連結的功能(圖三)。

圖三:戈頭各部位名稱(圖片來源:王振華1996)。

 

戈的起源目前學界未有定論,過去有石鐮、石鏟、石匕首、石矛等說,可確定的是戈在青銅時代流行以前便已出現,一說認為戈起源於新石器時代中期晚段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29號墓出土的兩件角礫岩磨製石器(圖四),年代距今約5600至5300年。這兩件石器形制相似,皆呈灰黃色帶紅色斑紋,其中一件援長15.5、內長3.4公分,厚約2公分,上有一圓穿孔用於繩索綑紮,刃部呈銳角三角形,鋒部尖銳但刃部平緩(註一)。若仔細比較凌家灘29號墓的這兩件石器與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商代早期普遍流行,可確定稱之為戈的器物,可發現前者與戈在外形上仍有些許差距,且此類石器在接下來的龍山時代並沒有發現延續,也因此應與二里頭文化、商代的戈沒有淵源關係。

圖四: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A)、二里頭文化時期(B、C)的玉石戈以及二里頭遺址出土的兩件青銅戈(D、E)(圖片來源:宋笑飛、邊境:2010、二里頭文物工作隊1976)。

 

青銅戈可能是源於新石器時代晚期的玉石戈,且可能與中國西北玉石料、玉器的遠距貿易及文化傳播有關。新石器時代晚期的玉石戈目前僅發現於陝西榆林神木市的石峁遺址,共三件,為採集品,其中標本編號SSY121的形制較接近後世的戈(圖五),應是青銅時代二里頭文化三、四期出現的窄長援、直內、無胡戈的源頭。

圖五:陝西榆林石峁遺址編號SSY121玉石戈,長29.4、寬6、厚0.6公分(圖片來源:韓建武2013)。

 

商代早期的玉石戈承繼著二里頭文化三、四期的形制風格,只是在造型上更富有曲線和張力,製作也更加細膩,內後部雕有扉牙或鋸齒。商代玉石戈的尺寸與同時代的青銅戈相仿或略大,少數則朝大型化發展,長度動輒超過四、五十公分,甚至達九十四公分。商代玉石戈多作為禮器,隨葬於社會階級較高的死者墓中,數量與體量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大,顯示其當時在禮器中的重要性不斷提升。

商代晚期的玉石戈除了延續前期的形制特點,也開始出現小型化發展,戈長縮短為十五至二十公分,小者甚至只有四、五公分,徒具簡略的戈形。此類戈多出土於社會階級較低死者的小型墓,顯示此時玉石戈可能已非權力的象徵,而是一般陪葬品。另外,商代晚期的戈也有朝藝術飾品化發展的趨勢,不僅出現各種裝飾刻畫,戈的”內”部也有直接雕刻成鳥冠狀、鋸齒狀的案例,顯示此時玉石戈的文化意義日趨複雜。

目前發現年代最早的青銅戈出土於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其中一件(K3:2)發現於灰坑,為窄長援、曲內、無胡,年代為二里頭三期(約距今3700至3600年),另一件為採集品,為窄長援、直內、無胡,無確切年代可參。從形態推測,兩件均是仿製同期玉石戈而來(圖四),其鋒部尖銳,上下刃不發達,因此勾割功能較差,主要是靠鋒的啄擊傷敵,應是步兵的近身格鬥兵器。

商代的青銅戈最初延續著二里頭文化時期的形制特點,只是援部隨時間推移變得寬短,上援與下援也由早期的對稱,漸漸轉為不對稱,上援變得較短呈弧形,下援則較長且平直,同時上、下闌也開始出現(圖六)。商代早期的戈,內稍長,有直內和圓首曲內兩種,到了商代晚期曲內戈成為主流,但商亡後曲內戈也不再流行。商代晚期另出現一種以銎(將內鑄成圓套狀)裝柲的戈,稱為銎內戈,其設計也是為了防止戈頭在啄擊時陷入柲中,但此類戈在勾擊時很容易從柲上鬆脫,因此僅有一小段的流行期。有商一代,青銅戈以無胡為主,這與商代戰車不發達,以步兵為主力兵種有關(註二)。商代晚期僅有相當少的短胡帶單穿(以及零星的雙穿、三穿)戈,這樣的設計變革並不是為了改善戈的勾割功能,而是為了讓戈頭牢牢固定在柲上(圖六)。

圖六:商代與西周時期戈的形制演變(圖片來源:王振華1996)。

 

商代步兵所使用的青銅戈究竟有多長呢?從許多商代晚期青銅器上族徽所見正立、側立之人持干、戈的形象觀察(圖七),戈柲長度都短於人身,僅約人體的二分之一至三分之二。若實際根據殷墟西北崗1004號墓出土的青銅戈柲長約一公尺,1962年殷墟大司空村21號墓發現的中胡二穿戈柲長也接近一公尺,河北藁城台西7號墓陪葬的銎內戈柲長為87公分來看,商代青銅戈的全長大約在0.8至一公尺間。

圖七:商代晚期金文族徽所見正立、側立之人持干、戈形象。

 

西周以後戰爭型態改以車戰為主流,戈也是當時所盛行的駟馬戰車上的基本武備(註三),由車廂右側的武士(又稱戎右)所持。當兩輛戰車迎面相格,為了避免距離過近導致車翻馬仰兩敗俱傷的局面,雙方戰鬥人員所使用的戈長度多長達兩公尺以上,必須以雙手持握才能避免因衝擊力道過大而掉落。戰爭型態的改變也使得原本僅利於步戰啄擊的無胡戈或短胡戈難以發揮功能,進而導致了真正的帶胡設計出現,因為帶胡戈有利於在戰車上以勾割方式橫掃。西周時期的戈開始以直內、帶胡為主,同時胡上穿的數量也增為雙穿、甚至是三穿、四穿,援與闌的交角也由商代的略呈90度,轉變為大於90度的鈍角(圖六)。這些改變除了強化戈的勾割功能,也同樣改善了啄擊後戈頭易脫落的弊病。西周早期的戈於內下部常見一缺口,或呈倒刺狀,為當時的一種流行。西周晚期開始,戈鋒開始轉變為等邊三角形,援的上刃平直,幾乎與內的上緣呈一直線(圖六)。

春秋時代早期的戈形制基本上延續著西周晚期的風格,差別僅在普遍於援的上刃末端與闌的相接處開一個小圓穿,作用同為加固戈頭與柲的連結。到了春秋中、晚期,戈鋒再度由等邊三角形轉變回上、下刃弧線前聚的式樣,以再度強化啄擊功能(圖八)。

圖八:春秋戰國時期戈的形制演變(圖片來源:王振華1996)。

 

戰國時期青銅戈的發展主要在兩方面,其一為援部由平直變得細窄,並在中段束腰,進一步強化其勾割功能。其二為原用於固定戈的內也開始開刃,使戈頭兩端都具有了殺傷力。到了戰國時代晚期,戈的胡部加長,除了更有利讓戈頭固定於柲,也進一步提升了戈的勾割功能(圖八)。至此時,戈已成熟發展為可同時勾、啄的兵器,是當時步、車兵的基本配置(註四)。

不過,東周也是戈和矛相互結合成為新型態武器-戟的時代,當時的戟以木柲聯裝戟體(即戈)與戟刺(即矛),俗稱戈矛聯裝戟,其流行從東周延續至兩漢、魏晉南北朝,後因其叉、刺能力無法與新型鎧甲的防護力相敵,至隋、唐時代逐漸退出軍隊常用兵器的行伍,轉而成為顯示身分地位的儀仗器。由於戈作為一種武器的歷史源遠流長,故古人常用戈來指代戰爭,現今我們所習用的成語如大動干戈、同室操戈、倒戈相向、枕戈待旦等,都是其文化遺緒,許多以戈為部首的漢字,如戰、戮,多與戰爭、殺伐有關,可見戈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巨大。

 

註釋:

註一:從形制、大小推測,這兩件石器僅適用於啄擊,且可能因體積過小非實用器,而是用於喪葬的禮器。

註二:商代已有由兩匹馬所拉的戰車,但當時的戰車車體龐大笨重、轉彎半徑過大,單轅的軛架也使馬匹操恐不易,難以臨陣變換隊形,不具機動性。

註三:西周時期的戰車在商代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重心平穩而運轉靈巧,動力來源也增加到四匹馬,除了車速提高,衝擊力與載重量也獲得顯著提升。

註四:西周初期開始,駟馬戰車與日漸成熟的車戰兵器相配,成為當時軍隊的主力兵種。東周時期各諸侯國軍隊往往由駟馬戰車與成建制步兵組合編隊。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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