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幾個甲骨文字談古代的飲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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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的豆是一個象形字,象一種自新石器時代早期便已出現,並持續流行、演變,至秦代以後才逐漸消失的盛食器。以「豆」為構件的甲骨文字有「皀」、「食」等。古人的進食方式是跽坐於席上取用放置於席或低矮几、案上的食物,甲骨文的「即」與「既」字即由跽坐或尚未坐下之人與盛滿食物的「皀」兩構件所組成,是古人進食的具體呈現。除此之外,甲骨文的「卿」、「退」字也與飲食有關。商周時期筵席為分餐制,仍以手抓飯進食。

撰文|江柏毅

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的「豆」字是一個象形字,字形象一種自新石器時代早期便已出現,並持續於青銅時代流行、演變,至秦、漢代以後才逐漸消失的盛食器——豆(註一),全器由上而下可大致分成盛食的頂部、收束的頸形器身和底部的圈足。豆的頂部樣式相當多,有缽、盆、盤、碟、罐形,其上或有蓋;頸部則長短、粗細不一;底圈足亦或高或低。早期的豆為陶、石質,或可能有竹、木質,至青銅時代則出現青銅質(註二)。西周金文、戰國晚期秦系文字、小篆和楷書的「豆」字均為商代晚期字形的延續(圖一)。

圖一:「豆」字的早期字形演變與商代白陶豆、戰國青銅帶蓋蟠虺紋豆|來源:故宮博物院、國立故宮博物院

根據《說文解字》:「豆,古食肉器也。从口,象形。凡豆之屬皆从豆。,古文豆。」可知豆為盛肉之器,但此說形成甚晚,不可盡信,若參考《周禮・天官冢宰・醢人》,豆有多種類型,所盛之物亦相當多元(註三),類似的記載也見於《儀禮・公食大夫禮》,所盛之物包含昌本、醯醢、韭菹、麋臡、菁菹、鹿臡。

甲骨文中以「豆」字為構件的字形很多,「皀」字即在「豆」上多畫了一個尖角形,象徵豆上盛滿了食物,有時在尖角旁可見數小點的字綴,用以表食物正散發著熱氣。「皀」字的豆圈足描繪也見有省略器底短橫畫的字形,使整體字形呈長橢圓形,為西周金文所從。春秋時期金文的「皀」字於圈足筆畫出現訛變向下延伸,為戰國晚期秦系文字、小篆、楷書所從(圖二)。甲骨文的「食」字則是在「皀」之上再添加了一個倒V形,表用於食物保溫的豆蓋(圖二)。

圖二:「皂」、「食」字的早期字形演變與河南出土戰國時期帶蓋灰陶豆|來源:河南博物院

由於先秦時期古人的進食方式是坐於席上取用放置於席或低矮几案上的食物(註四),若食物的位置過低,便有不斷彎腰的困擾。為了解決此問題,古人便在豆的頸形器身高矮上進行調整。古人席地而坐進食時,雙腿需屈膝跪於席上,臀部坐於雙腳之上,呈現跪姿,稱之為跽坐。甲骨文的「即」與「既」這兩個由跽坐(或尚未坐下)之人與盛滿食物的「皀」兩構件所組成的會意字,正是古人進食形象的具體呈現。

「即」是一種時態,表將進行某一件事情前的狀態,具抽象意義,商人便以一人即將進食,來到食物前就定位的動作呈現甲骨文「即」字的造字創意。「即」字有兩種字形,从皀从卩(即跽坐之人的象形)的「即」字表即將之義,而从皀从人的字形則作為人名使用。西周金文的「即」字延續的是从卩的字形(圖三)。

圖三:甲骨文與西周時期金文的「即」字|作者提供

「既」也是一種抽象時態,表某件事情已完成的狀態。甲骨文的「既」字字形較為複雜,一般寫作从皀从旡(跽坐回首之人的象形),會此人食畢離去之義。「既」字旡形上象徵人口的筆畫,有些向著皀,有些則相背之,以背對皀最為常見,少數向著皀的字形其實在將皀、旡兩構件位置互相對調後便可理解,因這只是甲骨文正寫、反寫體例無別的特殊案例。西周金文的「既」字延續著甲骨文的造字創意,多作張嘴、頭向背離皀的形象,偶見身體也背對著皀的字形(圖四)。

圖四:甲骨文與西周食帶金文的「既」字|來源:作者提供

至於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的「卿」與「鄉」字,字形同表相向的跽坐之人,中間隔著一個「皀」。有些字形在「卩」之上特別強調張口,有些口向向著皀,有些則相背之,均不影響釋讀(圖五)。西周金文的「卿」與「鄉」字與「即」字相同,延續的是从卩的字形。

圖五:「卿」、「鄉」字的早期字形演變|來源:作者提供

從甲骨文的「卿」字字形可能誤以為商人的筵席是採合餐共食制,但若參考考古出土遺留、傳世典籍記載(註五)及漢代畫像磚圖像,當時的主流作法其實應該是分餐制,而非始於唐末宋初,僅有千餘年歷史的合餐共食制。商代雖已有筷子與湯匙(註六),但從《禮記・曲禮上》所記載在筵席上進食者要作到「共飯不澤手」(和大家共在一個器皿中抓飯,手上不可有汗漬)、「毋摶飯」(不要把飯捏成緊實的飯糰)、「毋放飯」(不要把粘在手上的飯放回盛飯的器皿)、「飯黍毋以箸」(不要用筷子吃黍),可知商周時期人們在筵席上仍以手抓飯進食。

甲骨文的「退」字也與進食有關,字形在「皀」之下添加了一個「夊」(腳掌),腳趾與皀呈反向,會飲食完畢離開之意。西周金文的「退」字則在甲骨文的基礎上添加了行道的符號,更加凸顯離開之義(圖六)。

圖六:甲骨文與西周時期金文的「退」字|來源:作者提供

 


註釋

註一:中國目前年代最早的豆見於浙江蕭山跨湖橋遺址,距今八千年以上,其前身可能是距今一萬一千至九千年左右的浙江浦江上山遺址所發現的圈足盤。從現有考古遺留可推測豆最初出現於寧紹平原、太湖流域和長江下游,後也逐漸在新石器時代中期少量出現於長江中游、黃河中下游。早期的豆頂部以缽、盆、盤形為主,碟、罐形則是後續發展的變體。豆與作為炊器使用的鼎,在新石器時代晚期(龍山時代)普遍見於諸多考古學文化,流行可能一直延續至青銅時代早期。商代晚期青銅豆仍是流行的盛食器,但在西周時期豆則相對少見(可能功能為簋所取代),不過到了東周時期,尤其是春秋晚期至戰國中期再次流行,青銅豆卻成為青銅禮器組合中重要的器類之一,為上層貴族所使用。

註二:我們無法得知在文字時代之前古人如何稱呼豆,但根據可能成書於東周時期的《爾雅・釋器》「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可知不同材質的豆有著不同名稱,且在商周青銅器的自名裡,豆也另有鋪、甫、登(鐙)、鉦(錠)、、用(庸)、簋、朕、盉、錞、尊彝、琦、錡、鉙等名或代名,可見在豆的命名上,古人有自己的方式,各地也不盡相同。

註三:各種「豆」(朝事之豆、饋食之豆、加豆和羞豆)依序分別盛有韭菹、蚳醢,昌本、糜臡,菁菹、鹿臡,茆菹、麇臡;葵菹、蠃醢,脾析、蜱醢,蜃、蚳醢,豚拍、魚醢;芹菹、兔醢,深蒲、醓醢,箈菹、雁醢,筍菹、魚醢;酏食、糝食。

註四:席地而坐的進食方式從先秦時期一直延續至魏晉南北朝末,至唐代才全面轉變為於高椅上憑桌而食。

註五:如《史記.孟嘗君列傳》所記載的孟嘗君待客夜食故事。

註六:商代的筷子還只是一種烹調工作,而作為食器使用的筷子直到春秋時代才有,而筷子之名至遲於明代才出現,之前稱為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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