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漢字中的「皿」、「血」、「盟」與「囧」以及先秦時代的盟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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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的「皿」字是一個鼓腹帶圈足口微侈容器的象形,「血」字則从皿,皿中有一、二小點或一小圈。因「皿」與「血」字形相近,曾導致「盟」字的寫法有所爭議,但隨著甲骨文的發現,「盟」字从「皿」今日已再無疑惑。「盟」過去曾被認為是個會意字或形聲字,但若考究構件「囧」、「皿」均為象形,並從考古出土文物中翻找,其實也能找到「囧」、「皿」合於一器的實證,說明「盟」其實也可能是個不折不扣的象形字,所象為帶囧形紋的盆或盤。在卜辭裡「盟」字除了表今河南省孟州市以南黃河兩岸的古孟津(盟津)之外,多作為一種用牲方法或祭名使用,而沒有盟誓義。

撰文|江柏毅

甲骨文的「皿」字是個口微侈、鼓腹、帶圈足容器的象形,有時字形還見器身或口沿兩側外各帶一小提耳,與商代晚期的青銅盂稍似。甲骨文的「血」字則从皿,皿中有一或二個小點或一小圈,應是表血滴或血塊(或是俯視呈圓餅狀的血灘),也就是特別強調以皿盛血(圖一)。另有學者認為將器壁內出現如提耳造型的甲骨文字形同樣釋為「皿」不妥,仍應釋作「血」,但此說支持者較少。

圖一:甲骨文的「皿」與「血」字與商代獸面紋盂|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根據《說文解字》:「血,祭所薦牲血也。从皿,一象血形。凡血之屬皆从血。」許慎認為血字本義是祭祀時敬獻給神明的牲畜之血,而在卜辭中「血」字確實有用作動詞,指殺牲取血的例子,如《合》22231「甲寅卜,貞三卜用,血三羊,□伐二十,鬯三十,牢三十,三多于妣庚」。但卜辭中較常見「血室」一詞,為宗廟名,如《合》24943「貞,酒匚于血室,亡尤」、《合》24942「己巳卜,祝,貞祼告血室,其後」、《合》13562「貞,翌辛未其㞢血室三大□。九月」、《合》24944「□□〔卜〕,出,貞〔大〕史酒告血室,十月」。卜辭中也有「血子」一詞,為祭祀對象,見於《合》25167「□巳卜,旅,貞血子歲王其賓,二〔月〕」。

「皿」、「血」相近,曾使得「盟」字的寫法出現爭議,甚至在清代有過从「皿」或「血」的辯證。在南唐、宋初刊行的大徐與小徐本《說文解字》裡(註一)「盟」字都从「血」,但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指出「盟」應从「皿」(註二)。支持从「血」的學者認為古代盟誓與殺牲歃血有關,而支持从「皿」的學者則多舉傳世文字為證,好在隨著甲骨文的發現,「盟」字从「皿」今日已再無疑惑,商代晚期甲骨文與金文的「盟」()字的確由「皿」和「囧」兩構件組成(圖二)。另由於「盟」字與「血」字的甲骨文相近,唯「皿」上所盛之物有別,甚至還有「皿」上血塊或血灘其實僅是「囧」形之簡化的說法,且二字在卜辭中常有連文、換用的情況,進而導致辭意理解出現歧異。

圖二:商代晚期甲骨文與金文的「盟」字以及河南鄭州商城向陽回族食品廠窖藏坑出土商代早期「囧」形紋中柱盂|來源:河南博物院

今日楷體的「盟」字在「皿」上除了有「日」還有「月」,初形最早見於西周早期金文,字形上半由「囧」和「月」組成。西周年代較早的「盟」字金文其實可能原先是承繼商代文字,而在「囧」旁新添「月」是聲化的關係,成為从「囧」(明)聲的「」。西周早期魯侯爵及春秋晚期邾公華鐘銘文還可見到从「血」的「盟」字,可見「盟」字在西周初期已開始出現多種寫法(圖三)。

圖三:西周早金文的「盟」字及「囧」形紋盤|來源:大英博物館

西周至春秋「」字的「囧」逐漸訛為「四」形,再於戰國中期楚系文字訛為「日」。春秋時期的「盟」字的「皿」也有訛為「示」。戰國晚期秦系文字的「盟」由「目」、「月」、「皿」組成,延續到漢隸,而與《說文》篆文、古文不同(圖四)。

圖四:西周中期至漢代的「盟」字以及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河南安陽武官村北地魚紋盤|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黃銘崇 (2005)

商代晚期甲骨文與金文的「盟」()字的構件「囧」顯然是個象形字(圖五),但其所象為何,過去有窗牖、火、太陽、倉廩、祭器方明、「目」字、人頭蓋骨和牛耳等看法,迄今仍莫衷一是。而學界對於「盟」字的構形,過去主要有會意與形聲二說,而形聲可又再細分為上形下聲和下形上聲兩種看法。

圖五:甲骨文的「囧」字 |來源:作者提供

認為「盟」字為會意字的學者主張該字表盟誓和盟誓儀式,其論點植基於「囧」象火、太陽,而此二者又意指上天,而「囧」位於「血」之上(註三),可理解為殺牲取血,下有器皿盛接,並對上天起誓。不過,該說忽略了卜辭裡所顯示的,商人的至上神其實是「帝」而不是「天」,甲骨文的「天」僅表「大」,如商人稱自己的都城為天邑商,也就是大邑商,「天」為至上神是周人的宇宙觀。如果商人沒有「天」為至上神的概念,又如何需對上天起誓呢?

至於上形下聲的說法源自於上揭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對「」字从「皿」聲的看法;下形上聲之說則源於許慎《說文》中所提到「囧,䆫牖麗廔闓明。象形。凡囧之屬皆从囧。讀若獷。賈侍中說:讀與明同。」反過來認為「囧」為聲符。上形下聲與下形上聲二說在音韻學角度都說得通,但商代甲骨文形聲字其實還相當少,若我們試著從出土文物中翻找,其實也能尋覓到有趣的「囧」、「皿」合於一器之實證,表明「盟」字其實也可能是個不折不扣的象形字!

從商代晚期甲骨文與金文「盟」字來看,該字所象為一個帶圈足或支腳的盆或盤狀器,而容器上的「囧」形可能即內底的紋飾。目前這類青銅器已知至少有六件,包括1982年河南鄭州商城向陽回族食品廠窖藏坑出土商代早期「囧」形紋中柱盂(圖二)、1977年北京平谷劉家河出土商代晚期三魚紋盤、雙鳥柱三魚紋盤(圖六)、1959年山西呂梁石樓鎮桃花庄出土商代三魚紋盤(圖六)、可能來自於陝西並由大英博物館在1983年典藏,年代約西周初的「囧」形紋盤(圖三),以及國立故宮博物院典藏河南安陽武官村北地出土,年代約商代中期的魚紋盤(圖四)。除上述盂、盤之外,江西新幹大洋洲墓地也出土一件製作創意可能源自於淺盆的商代晚期青銅高圈足豆,豆盤底中亦可見到「囧」形紋(圖六)。

圖六:(A)江西新幹大洋洲出土青銅高圈足豆、(B)山西呂梁石樓鎮桃花庄出土的商代三魚紋盤、(C)北京平谷劉家河出土的商代晚期三魚紋盤、(D)北京平谷劉家河出土的商代晚期雙鳥柱三魚紋盤|來源:江西省博物館、江西省博物館等 (1997)、山西省博物院、黃銘崇 (2005)、于力凡 (2020)、李先登 (2006)

容器功能是考古學研究常見的題材,除了可從器形、器類的角度來思考,殘餘分析、文獻記載和埋藏脈絡也都能提供一定程度的訊息。可惜的是上述幾件器物不僅未曾做過科學分析,也不見於史料,而作為陪葬品和窖藏品,對器物功能的探討幫助也有限。儘管如此,我們依然可從商周時期青銅盂、盤多用於盛水或其他液體的宏觀視角,並從年代最早的鄭州商城向陽回族食品廠窖藏坑渦紋中柱盂來思考,那麼這類器物中心所飾之「囧」形紋便較容易理解,其所象應為渦旋。

那麼渦旋是否又是「囧」的唯一解呢?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帶「囧」形紋的商代青銅器在商代早期已有,而商代晚期更是「囧」形紋的盛行期。根據不精確統計,現有已知帶「囧」形紋的商代青銅器其實相當多,至少超過八十件,「囧」形紋不僅出現於前述的盂、盤、豆上,也出現在鼎、簋、甗、罍、觶、觥、爵、斝、瓿、鎛、斗、戈、鉞和盔,器類計有食器、酒器、水器、兵器和樂器,以酒器最多,也因此我們並不能總是以渦旋解釋水器以外它類器物上的「囧」形紋之所象及意義。「囧」形紋所象可能是多元的,作為裝飾甚至可能是次要的,因為其主要功能是協助青銅器在澆鑄過程的排氣(註四)。

在卜辭裡「」字除了表今河南省孟州市以南黃河兩岸的古孟津(盟津)之外,多作為一種用牲方法或祭名使用,如「《合》32391「辛巳卜,三匚歲一牛」、《合》32330「丁未,貞其大禦王自上甲,用白豭九,下示□牛,在父丁宗卜」、《合》「癸卯卜,王,告父辛、大甲,酒三十…」、《合》22988「己卯卜,大,貞子…牡」、《合》22857「丙寅卜,即,貞其椎羊子」、《合》15338「…示…十…一牛…□十…□。一月」,而從來沒有作盟會、盟誓之義。

 


註釋

註一:徐鉉於宋太宗雍熙年間奉旨校定的《説文解字》世稱大徐本,是《説文解字》最為通行的版本,而徐鉉之弟徐鍇於南唐末年所著《說文解字繫傳》則稱小徐本。

註二:《說文解字注》:「鍇皿作血,云聲字衍。鉉因作從血,刪聲字。今與篆體皆正。按盟與孟皆皿聲,故孟津、盟津通用。今音武兵切。古音在十部。讀如芒,亦舉形聲包會意。朱盤玉敦,器也,故從皿。,各本下從血,今正。」

註三:原作者主張器皿形的甲骨文字即「血」字,而非今日一般認為的「皿」字。

註四:商周青銅器多採用倒澆成形法製造,倒澆易使澆鑄腔內氣體聚集於器底,最終導致澆鑄不足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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