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甲骨文:發現、性質與文字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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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約在先商至商代早期開始出現文字,當時主要的文字載體推測為竹簡和木牘,書寫工具則是毛筆,但因為這些工具為有機材質,難於在地下長期保存,因此目前考古出土載有中國早期文字的材料,皆為較不易腐爛蝕蛀的獸骨、龜甲、陶、玉、石和青銅器;又由於刻寫於龜甲、獸骨上的甲骨文所占數量最多、字量最大,大家便習以甲骨文泛指商代文字(絕大部分屬商代晚期)。

撰文|江柏毅

 

        甲骨文最早的發現者應當說是清朝末年河南安陽小屯村的村民,他們早在學者接觸甲骨文之前的二、三十年,便在翻耕時發現了帶字甲骨,只是在這段相當長的時間裡,這些甲骨一直被當作中藥材中的龍骨,販售給藥店或藥商。儘管已證實為假,甲骨文的發現過去帶有傳奇色彩便與此歷程有關(註一)。這些龍骨上的刻劃痕跡首次被意識到可能是中國古代文字,其實與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山東濰縣骨董商范壽軒,在北京向酷愛收藏文物且深諳金石學的王懿榮兜售帶字甲骨有關。帶字甲骨在財力雄厚的王懿榮大肆收購下,很快便累積至一千五百餘片,但不幸的是清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戰役時任京師順天團練大臣的王懿榮自殺殉國,使得甲骨文的研究在初露曙光之際便戛然而止。甲骨文為眾人所知,則要等到1903年劉鶚將購自王懿榮的甲骨與自己的收藏墨拓,出版《鐵雲藏龜》之後。

        甲骨文早年其實沒有統一的稱呼,有些人稱之為契文,也有些稱卜辭、貞卜文字、書契、殷契、殷墟文字、龜甲獸骨文字、骨刻文、龜板文,「甲骨文」的稱呼始於1928年胡光煒出版的《甲骨文例》,而在30、40年代後,學界便逐漸統一使用甲骨文一詞來稱呼這種文字。

        根據研究,主要發現於安陽殷墟的甲骨其實是商代後期王室和貴族用於占卜和記事的文書。商人喜歡占卜並非是純粹的迷信,而是與商王室貴族利用無形的神鬼來強化王權統治性有關,《禮記・表記》載孔子談商代思想「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便說明了這層關係。對商人而言,商王是神的化身,因為商的始祖契為上天玄鳥所生,所以契的子孫都具備與上天直接溝通的本事。根據《尚書・盤庚中》記載,商王盤庚在遷都時曾遭到反對,但他卻以「予迓續乃命于天」向其子民表民這樣的決定其實來自於上天;《尚書・西伯戡黎》「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的君臣答問,也表明了商紂王認為自己的生命來自於上天。另外,甲骨卜辭裡也有商先祖太乙、下乙是否賓配於「帝」(註二)的卜問。

        由於商王室與上天的親密關係,商王也具有溝通天地的本領,是神的化身,那麼舉凡人間的一切事物都應接受商王的統治,而商王所做之事,其實都是上天的旨意,因此舉凡國家大小事,如征伐、祭祀、天文、地理、疾病、生育、田獵等,商代王室貴族在進行前都要預先燒灼龜甲(腹甲居多)、獸骨(主要是牛肩胛骨)來向上天進行卜問,以獲得正確的行動指示。占卜結束後若有需要,商人便會將占卜之事與驗證結果刻在龜甲或獸骨上作為記錄收存,即今日我們所見的甲骨文。值得一提的是,商人並不會在所有的占卜結束後於甲骨上進行文字刻劃記錄,目前所發現的近十六萬片甲骨中,其實有很大的比例是甲骨片在經燒灼開裂後即結束熱占卜問,而沒有刻上任何文字的。

        許多人在博物館中看到甲骨文,常會直覺地認為這種文字相當原始,甚至像鬼畫符般艱深難解,和今日所使用的漢字可能沒什麼關係,但這樣的看法其實並不正確,因為今日的漢字正是由甲骨文從商周、秦漢時代一路演變而來;從整體看,這三千多年來漢字並沒有出現根本的性質變化,其基本構形始終是保持不變的;也因此可說,漢字是中國文化不斷演化下的活化石!

 

        甲骨文有趣的地方,在於其字形是根據所欲表達的意義建構而來,字形構造主要由「構形元素」和「字綴」兩部分組成,兩者均為甲骨文的「構件」。根據歸納統計,大部分的文字學家認為甲骨文的構形元素大約有一百五十個左右。這些構形元素多為直接根據事物的輪廓摹取構形的獨體字(註三),且同時具備成為其他甲骨文字構件的功能,因此也有些學者視它們為甲骨文的「部首」。這些構形元素所摹對象主要為人形、人體各部位、枯骨、動物、神物、日月星辰、山川、水火、雲雨雷電、草木、農作物、車馬、舟船、兵器、樂器、寢具、食器、容器、工具、刑具、法器、卜骨、海貝、坑穴、田壟溝渠、建築體、屋構件、設施、簡牘、衣著、繩線、旗幡、抽象範圍等,相當多元,它們一部分選擇以取側面或正面全形的方式,以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事物的具體形象(圖一),另一部分則選擇以事物的局部特徵替代複雜的整體(圖二)。在表示大部分的實體物裡,甲骨文所採取的造字創意是直接摹其外形,而在許多抽象、難以臨摹外形的事情、狀態上,甲骨文也偶採與該事物相關的實體物進行字形創造,如夕字以彎月、臣字以眼睛、麗字以具有華美犄角的鹿、秋字以蝗蟲件構(圖三)。

圖一:選取實物直接摹其外形的構形元素|來源:作者

圖二:二選取局部特徵替代複雜整體的構形元素|來源:作者

圖三:偶採與該事物相關的實體物進行造字的甲骨文字|來源:作者

 

        在構形元素之外,甲骨文字的字綴多屬一些橫豎彎曲短筆畫、小點、弧圈、方框,它們必須依附於構形元素才能明確其意義,例如許多小點可能用以表示血水、汗水、水滴、灰塵、土屑、砂石、火花、聲響、顆粒、細碎的內容物、性徵等;略帶彎曲或直筆的橫、豎短筆畫則可能表氣體的流動、水流、光線、地平線、花紋、溝渠、上下空間範圍等;而弧圈、方框則可能是指事符號,或表合圍的空間、範圍(圖四)。這些字綴不是獨立完整的字,只能視為筆劃。

圖四:各種具有字綴的甲骨文字|來源:作者

 

        甲骨文字的創造可分為「表形」和「構形」兩種模式。嚴格來說,表形其實也是構形的一種,只是字形由單獨的構形元素構成,而構形則具有兩個以上的構形元素;字綴則可同時搭配在表形和構形兩種模式上。甲骨文字中採表形法的文字多為象形字或指事字,並皆為獨體字,而採構形法的文字多為會意和形聲字,為合體字。

        甲骨文的會意字是藉由兩個以上構形元素的相互結合,並根據構形元素在字中上下左右的相對位置關係,產生出新的構意。以伐和戍字為例,兩字均由「人」與「戈」兩個構形元素組成,但伐字中「戈」置於「人」的頸上,象以戈攻擊人,故有征伐之意;而戍字中「戈」置於「人」之上,象人以肩扛負著戈,故有持戈守衛之意。我們從甲骨文的昃、昏字也可看到類似的案例。這兩個字均由「日」與「人」兩個構形元素組成,昃字中正立的人形置於「日」的旁邊,所欲表達的是太陽把人影照的斜長的時候,也就是太陽西下時分,而昏字的側立人形置於「日」之上,表達的是太陽已西垂至低於人的高度的時候。再以即與既字為例,兩字均以表跪坐之人的「卩」和轉了頭向的「旡」搭配「皀」(表盛載食物的器皿)造字,分別用以表示事情即將發生和事情已經完成兩個相反的意思。「即」字描繪一個人跪坐於食物之前(或尚未坐下),以表即將近食,而「既」字描繪一個跪坐的人方向朝著(或背對)食物,張口的方向卻與食物反向,以表餐畢。最後,我們以涉字為例說明構形元素所在位置所具有的造字創意。甲骨文的涉字主要由腳步和水流兩個構形元素組成,而為了表示涉水而過,前後腳步大多分開書寫於水流的兩端,僅有少數案例書寫於同一邊或是水流中(圖五)。會意字的數量占甲骨文字的比例最高,透露了漢字在商代晚期的發展,已由原始的「以形會意」提升至「以義會意」階段。

圖五:甲骨文的伐、戍、昃、昏、即、既和涉字|來源:作者

     

        甲骨文中也有一些形聲字,但比例遠不如象形和會意字,可能僅占所有甲骨文字的百分之十到二十。甲骨文的形聲字同樣以兩個以上的構形元素相互結合而成,但與會意字不同的是,形聲字中部分的構形元素在造字創意中是取其聲,作為聲符使用而不表義,至於其他構形元素則作為意符使用,表這個字的意義類別。以添加聲符來創造新字的過程又稱為文字的「聲化」現象,主要型態有二種:(一)

        在原來的象形、指事、會意字之外另加聲符,如鷄、鳳、星、、麝、新字(圖六);(二)原字轉換為聲符並另加意符,同時所加的意符具有類化效果,用於標示同範疇的東西。例如與行進有關的文字,通常會添加「止」(腳步)、「行」(行道),如追、遠、途、通、徉字;與草有關的文字,則會添加「艸」,如艿、蒿字;與河川、水流有關的文字,則會添加「水」,如洱、湄、漁、汝、汜字;與宗教祭祀有關的文字,則添加「示」(供桌),如祭、祏、福字(圖六)。

圖六:部分甲骨文的形聲字|來源:作者

     

漢字形聲結構的發展,是漢字構形方式的主流,但漢字的發展直到西周時期的金文,才開始出現大量形聲字。這樣的演變趨勢,凸顯了商代甲骨文字的發展階段性,是成熟中的文字。

古人通常並不會預先建立一套統一準則據以造字,但人們思考造字的方法往往也相差不遠,故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以六書(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注、假借)分析漢字結構與創造的方法,其實也部分適用於甲骨文。從前述可知,甲骨文明確具備了六書中的前四項。至於轉注與假借,目前學者多認為它們並不創造新字,因此不能稱爲造字法,而是文字的應用。甲骨文中原本表示麥子的「來」字、表示蛇的「它」字、表示熊的「能」字、表示右手的「又」字、表示鳥巢的「西」字、表示鳥巢的「西」字,表示鼻子的「自」字,以及表示頰毛的「而」字等,都因為久借不歸用以表示其他意義,因此可稱之為假借字。孫詒讓在《與王子壯論假借書》中指出:「天下之事無窮,造字之初,苟無假借一例,則逐事而為之字,而字有不可勝造之數,以必窮之數也,古依聲而托以事焉。視之不必是其字,而言之則其聲也,聞之足以相喻,用之可以不盡。是假借可就造字之窮而通其變。」因此可說古人用「假借」的變通辦法解決了使用有限文字來記錄無窮詞彙的困難。

至於轉注,由於許慎所給予的定義「建類一首,同意相受」過於簡要,給的例子(考、老二字)關係也不明確,因此學者間對何謂轉注並沒有一致的看法。轉注可能指的是文字的引申義,是一種擴充字義的方式,但它並不表現在甲骨文根據構形元素和字綴所進行的字形創造上。文字學家裘錫圭在《文字學概要》一書中曾表示:「在今天研究漢字,根本不用去管轉注這個術語。不講轉注,完全能夠把漢字的構造講清楚。...總之,我們完全沒有必要捲入到無休無止的關於轉注定義的爭論中去。」

六書其實並不能完全解釋所有甲骨文字的造字創意,目前所發現的四千五百餘甲骨文字仍有大量是無法解釋的。之所以無法用六書分析,固然是文字本身為孤文殘辭,缺乏上下文關係,也常常是其結構古怪所致。

 

甲骨文字形的造字方式雖然顯現了成熟文字體系的一面,但這種文字仍去古未遠,字形仍處於未定型的階段,整體仍著重於意念的表達,因此具有「一字多體」的特色。概言之,甲骨文字:(一)筆畫不拘泥於繁簡、(二)偏旁位置多寡不定、(三)構形元素正寫、反寫無別、(四)橫書側書無別。只要這個字的關鍵構形元素相同,其偏旁結構雖有增損、位置偏移、形狀不一,仍可視為同一個字。

        以「鹿」字為例(圖七)。在甲骨卜辭中鹿因為常常是商王捕獵的主要對象,所以出現得非常頻繁,但鹿字卻沒有統一的寫法,除了有橫書、直書之別之外,頭向亦有左右差異,有時身軀僅以簡單的曲筆表示,但也可見到完整軀幹並飾以斑點的表現法,甚至偶可見到眼睛、腳趾的細部描繪。儘管字形多樣,鹿字仍看得出是在描繪一頭頭頂有一對犄角的偶蹄動物側面之形,四隻腳也因視覺關係被省略為兩隻腳。再以「水」字為例,甲骨文的水字同樣有著多種的異體字,在構形上於字體中央一般有一條曲折的水道,兩旁各有象水流的小點,小點的數量有著很高的隨意性;另外也有字體中央為兩條水道的字形(圖八)。

圖七:甲骨文多樣的鹿字字形|來源:作者

圖八:甲骨文多樣的水字字形|來源:作者

 

        以水為造字構件的甲骨文字,如河、沉、酒、漁、洹等字(圖九),異體字的情況則顯得更為複雜,「水」的形態常見簡省只剩下水道,象水流的小點數量不一,且往往隨另一構形元素而出現書寫位置差異,甚至偏離水道。與上述類似的案例在甲骨文中非常多,如「高」字,和以「高」字為構件的豪、蒿、亳字;「网」字,和以「网」字為構件的冤、羅、剛字;「壴」字,和以「壴」字為構件的彭、喜、熹、艱字等。

圖九:甲骨文的河、沉、酒、漁和洹字|來源:作者

 

      

        在與「行」(表道路的十字路口形)、「止」(表左或右腳板形)兩個構形元素有關的甲骨文字中,也常可見到將「行」簡省左或右半成「ㄔ」的字形,或是增加「行」、「ㄔ」、「止」,合而形成「辵」(辶)的增繁字形。相關案例可見牧、孚、逐、得、御、德、通等字(圖十)。根據朱岐祥〈甲骨文一字異形研究〉之整理,甲骨文字約有221組異體字,它們在構形元素增省、混同、位置上呈現非常彈性的變化。

圖十:甲骨文字中與「行」、「ㄔ」、「止」有關的異體字變化|來源:作者

 

        綜合上述可知,甲骨文字形的建構,以象形、會意和指事字為主,帶有強烈且鬆散的圖形「表形」與「構形」特色,構形元素創造所依據的,大多是當時日常之所見,因此這些文字本身便常帶有各種與古人生活相關的信息。在研究甲骨文字造字創意、追溯文字的演變過程同時,其實我們也能從中國考古學、歷史學的角度,以多元證據法一窺古時的工藝技術、器物使用方式、風俗習慣、信仰、價值觀、生業模式、社會制度及各種文化表現,同時補充單一學科視角的不足。研究分析甲骨文的造字創意便如同考古學家透過田野發掘深入探索古代中國文化一般,是饒富趣味的。

 


註釋:

註一:舊說指時任國子監祭酒的王懿榮當時身患瘧疾,托人於北京菜市口達仁堂抓藥,由於王懿榮深諳藥理,於檢視藥材時無意間發現「龍骨」上帶有符號,進而發現了甲骨文。但此說1983年遭李先登於光明日報所刊〈也談甲骨文的發現〉質疑其真實性,理由有二:當時的北京菜市口並沒有達仁堂中藥店,且當時藥鋪售出的龍骨都會先經過砸碎磨粉後出售。此後抓藥說發現甲骨文漸成野史趣聞。

註二:「帝」指的是商代的自然界神靈,或稱上帝。甲骨卜辭中有「帝史風」、「帝云」等記載,「風」、「云」為帝之使者,掌管「風」、「雨」、「雷」等自然現象之事,「帝」又能降災、賜福,因此其地位明顯高於卜辭中其他神靈。

註三:越早期的甲骨文「構形元素」往往越直接、具體摹取事物的外形,使人見之便能夠直覺明瞭其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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