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甲骨文的「鳳」與祥瑞鳳凰的起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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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是古代中國傳說中的神鳥,祂的起源仍是個待解的問題。商代與西周的鳳可能只是古人崇拜而實際存在的鳥禽,直到戰國中晚期才開始被賦予各種文化元素,並於漢代獲得整合、擴充。孔子對「鳳皇來儀」的誤解可能導致鳳在後世逐漸有了祥瑞的象徵,這般的動物道德化進程與盛行的政治、哲學思想密切相關,鳳的降臨在漢代成為帝國興盛的象徵,而受執政者重視。

撰文|江柏毅

商代晚期玉器上也常可見到鳳的蹤影,具寫實風格者如著名的殷墟婦好墓玉鳳,表現出鳳的靈動,而具抽象風格者則普遍帶有高冠、多羽和長尾特徵,惟其造型受限於載體形狀、大小,而常看似鸚鵡(圖一)。儘管這些帶鳳紋或鳳形玉器的文化意義同樣不明,但值得注意的是從商代晚期玉飾中由龍、鳳形合組的一類,似可看出當時的鳳應不止於是實際存在禽鳥的表現。這類玉飾的龍形多似冠,位處主體的鳳之上,一如國立故宮博物院和震旦博物館典藏,及殷墟婦好墓出土龍鳳玉飾所見(圖一)。由於商代晚期龍的神性從卜辭內容來看相當清楚,龍也如鳳一般,常出現於青銅器紋飾與玉器造型,那麼如若認為龍鳳玉飾上的鳳不具現實生物外的被崇拜意義,便是難以理解的了。

圖一:(A)殷墟婦好墓出土玉鳳、(B)震旦博物館藏高冠玉鳳、(C)中國社科院考古所藏高冠玉鳳、(D)殷墟婦好墓出土高冠玉鳳、(H)殷墟婦好墓出土龍鳳玉飾、(I)國立故宮博物院藏龍鳳玉飾|來源:文物出版社、光復書局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1994)、中國社會科學考古研究所 (1980)、蔡慶良 (2010)

從器形紋飾來探討鳳的文化意義其實有相當的侷限性,也往往無可避免流於因運用材料不同而起之詮釋爭議。那麼若從早期文獻記載來看,鳳又是什麼性質的存在呢?

目前關於鳳最早的記載一般認為是《尚書・益稷》裡一段有關樂舞的文字,記有「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閒。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由於《尚書》用語的詰屈聱牙,使得「鳳皇來儀」一詞之義帶有爭議,傳統上被認為意指因韶樂優美,致使鳳凰來舞而有容儀,為古代以為祥瑞之預兆,但反對者認為此處「鳳」字後所接為「皇」非「凰」,且「鳳」在商代晚期和西周時期皆為單獨使用,沒有連用的慣例,也因此「鳳皇」應不等同於後世之「鳳凰」。若是,欲理解「鳳皇來儀」之真義必須從早期「皇」字之造字創意與語境著手。

甲骨文的「皇」字是一個象形字,古文字學界多普遍認為其早期字形象圓形冠上插有羽飾,冠下豎筆則表冠架。晚期甲骨文的「皇」字則是在早期字形的基礎上於左下側添加斧鉞形的聲符「王」(圖二)。商代晚期金文的「皇」字則是在甲骨文早期字形的基礎上直接將聲符「王」逆時鐘轉九十度移至圓冠下,並與冠架結合成「王」形,後為西周金文所承繼。商代考古目前發現有一定數量的玉人或玉人頭,頭上所見羽冠可能即「皇」之原形(圖二)。

圖二:商代晚期金文、甲骨文和西周早期金文的「皇」字,以及殷墟小屯331號墓出土羽冠玉人頭飾、婦好墓出土羽冠玉人玉飾|來源:中研院歷史文物陳列館、中國國家博物館

結合「鳳皇來儀」源自於與樂舞有關之記載,和「皇」字原形為插有羽飾的冠這兩條訊息來思考,鳳皇來儀之「皇」可能指的是《周禮・春官宗伯》、《周禮・地官司徒・舞師》和《禮記・王制》所載,一種在西周時代以前已發展很久的祈雨祭祀性質舞蹈 – 皇舞(註一),若根據東漢時期的文獻註解,可推知皇舞舞者須頭戴羽帽、身著羽衣,或手持五彩羽(註二)。

至於「來儀」之義為何的問題,則可從「鳳皇來儀」一詞在《尚書》中某某來某的句式來探討,如「四夷來王」、「祖考來格」,可知型態是作為主語的名詞加「來」再加動詞,「來」與後面的動詞為謂語,「來」後動詞主要作用在補充說明「來」這一動作發生之目的,所以鳳皇來儀之「儀」是動詞,其義是對皇舞之目的進行補充說明;也由於「儀」、「獻」古音相通,推測「來儀」即「來獻」(註三),「鳳皇來儀」全義因此推測是舞者頭戴羽帽、身著羽衣,裝扮如多羽的鳳一般進行獻舞。「鳳」在此只是作為皇舞舞者衣著之譬喻,與後世的神鳥鳳凰無關。

在《尚書・益稷》之外,《詩經・大雅・卷阿》也可見到鳳,其句式是以「鳳凰于飛、翽翽其羽」、「鳳凰鳴矣、于彼高岡」的現實意象起興,進而帶出下文,而《詩經》中同樣也可見到「黃鳥于飛」、「燕燕于飛」、「雄雉于飛」、「倉庚于飛」、「鴻雁于飛」之後帶出下文的句式,推測「鳳凰于飛」之鳳凰顯然描述的是某種實際存在的禽鳥,而不是具神性的鳳凰。

記載先秦時期地理、歷史、神話、天文、動植物等諸多神異內容的《山海經》中也有關於鳳的描述。從《南山經》可知,鳳有著雞一般的外形,是一種帶五彩的鳥禽,而其能自歌自舞的特點也與《海外西經》、《大荒南經》、《大荒西經》、《海內經》所載之「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相呼應(註四)。若從這些訊息來理解,《山海經》裡的鳳應也是指一種真實存在的鳥禽,不過《南山經》中所提到「鳳皇五采而文」的補充說明「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 見則天下安寧」,則讓鳳與安寧、祥瑞產生了聯繫。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段補充說明在句式上較像是後人的注釋被誤纂入正文,且考量到《山海經》可能是直到戰國時期至漢代間始編纂成書,這段補充說明可能是後世觀點的混入。

將鳳鳥賦予祥瑞象徵的記載其實最早見於成書於春秋、戰國之交的《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不過以身處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而一心嚮往西周禮樂社會的心境來揣度,孔子以「鳳鳥不至」來比喻亂世的傾頹,很可能是將《尚書・益稷》之「有鳳來儀」誤解為因韶樂優美致使鳳凰來舞所致。

以鳳凰降臨世間表示祥瑞徵兆始見於戰國時期文獻《竹書紀年》,在《黃帝軒轅氏》可見「五十年秋七月庚申,鳳鳥至,帝祭于洛水」,於《文丁》可見「十二年,有鳳集於岐山」,而於《成王》可見「十八年春正月,王如洛邑定鼎。鳳凰見,遂有事于河。」類似的記載也見於《禮記・禮器》:「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因吉土以饗帝于郊。升中于天,而鳳凰降、龜龍假;饗帝於郊,而風雨節、寒暑時。是故聖人南面而立,而天下大治。」而在《禮記・禮運》裡,鳳與麟、龜、龍合為四靈,是鳳正式成為祥瑞象徵的開端。

而從《楚辭・謬諫》:「眾鳥皆有行列兮,鳳獨翔翔而無所薄」和《楚辭・九辯》:「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來看,自戰國中後期開始,鳳在中國南方被楚人賦予了遺世獨立而高潔的特質。另從《怨思》、《惜誓》、《大招》、《九辯》、《離騷經》與《遠遊》可知(註五),楚人心中的鳳不再只是由天而降的祥瑞,開始高飛、翱翔,有了通天地的本事,成為一種神鳥。

同樣出自南方,相傳為戰國時期楚國隱士鶡冠子所作之《鶡冠子》(註六)於《度萬》篇提到:「鳳凰者,鶉火之禽,陽之精也,騏麟者,元枵之獸,陰之精也,萬民者,德之精也,德能致之,其精畢至」,在這裡鳳顯然是受了戰國時期盛行的陰陽學說影響,開始被賦予陽精的稱號,並與火產生連結,此正為金、木、水、火、土五德觀念盛行下漢代文獻裡鳳凰祥瑞頻現的重要思想源流。

鳳的文化內涵在漢代獲得了極大的整合與擴充。在劉向所編纂的雜事小說集《說苑・辨物》篇中一段黃帝即位未見鳳凰,進而詢問天老「鳳儀如何」的文字裡,我們可知這正是上揭《竹書紀年・黃帝軒轅氏》與《尚書・益稷》內容的結合,而鳳在此的形象描述「鴻前麟後,蛇頸魚尾,鶴植鴛鴦,思麗化枯折所志,龍文龜身,燕喙雞噣,駢翼而中注,首戴德,頂揭義,背負仁,心信志,食則有質,飲則有儀,往則有文,來則有嘉」則是對《山海經》內容的想像擴充。至於「夫惟鳳為能究萬物,通天祉,象百狀,達于道。去則有災,見則有福」則源自於《楚辭》所載鳳的通天地本事,以及《禮記》所載之祥瑞象徵。《說苑・辨物》甚至直接引述了《詩經・卷阿》,為新增之「於是鳳乃遂集東囿,食帝竹實,棲帝梧樹,終身不去」提供佐證。

綜上所述,鳳作為中國著名的祥瑞神鳥,其起源雖可追溯至商代晚期的甲骨文,但在春秋、戰國時代之交以前其實都意指實際存在的禽鳥。鳳的內涵逐漸變得豐富、多元,是發生在戰國中晚期之後,與當時盛行的各種哲學思想密切相關,並在漢代獲得整合、擴充,成為具有祥瑞、道德內涵的神鳥。鳳的從天而降成為帝國興盛的象徵,進而受到統治者的重視。

 


註釋

註一:《周禮・春官宗伯》:「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周禮・地官司徒・舞師》:「… 教皇舞,帥而舞旱暵之事」、《禮記・王制》:「有虞氏皇而祭。」

註二:根據《說文解字》:「䍿,樂舞。以羽纣自翳其首,以祀星辰也。从羽王聲。讀若皇」,可知皇舞是一種頭戴羽飾身穿羽衣的舞蹈。另據鄭司農〔注〕云:「皇舞者,以羽冒覆頭上,衣飾翡翠之羽」,鄭玄〔注〕云:「皇,雜五采羽如鳳皇色,持以舞」,鄭眾認為皇舞舞者冠、衣皆飾以羽毛,而鄭玄則認為皇舞舞者僅手持五彩羽。

註三:根據宋代韻書《集韻》:「獻,儀也,周禮獻酌。鄭司農讀,度牲體骨曰,通作儀。」

註四:《南山經》:「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 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

註五:《大招》:「鳳皇飛而高翔」;《惜誓》:「獨不見夫鸞鳳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大招》:「魂乎歸來,鳳凰翔只」;《九辯》:「鳳皇高飛而不下」;《離騷經》:「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遠遊》:「駕鸞鳳以上遊兮,從玄鶴與鷦明。」

註六:《鶡冠子》一書不見於《史記》,而《漢書・藝文志》中則記有「鶡冠子一篇」,過去曾被認為是偽書,唐柳宗元曾寫〈辯鶡冠子〉一文。1973至1974年馬王堆三號漢墓發掘所見大量帛書中,抄寫年代約在漢文帝初期的《黃帝四經》內容見有與《鶡冠子》相合之內容,可證《鶡冠子》非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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