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的「日」、「月」與商代晚期的日食、月食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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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有許多太陽與鳥的神話,在戰國時期便已見傳說的結合,並反映在西漢時期的墓葬圖像。太陽與鳥的神話可追溯至仰韶時代,而甲骨文「日」字中間的筆劃過去也曾有即為日中之烏的看法。商代晚期有祭日神之俗,人們也有粗估日食發生的計算能力,但卜辭的告祭貞問也反映著對日食的惶恐。甲骨文的「月」與「夕」字同源,皆象月牙之形,僅在其內的裝飾點有所差異。早期「月」字無點、「夕」字有點,而晚期則「月」字有點、「夕」字無點,顯示文字處於分化階段。目前見有月食紀錄的卜辭共計八條,分別記述商王武丁時期的五次月食,其中一次應為月全食,其餘則為偏食。對月食發生的確切時間,學界仍沒有定論。

撰文|江柏毅

太陽是位於太陽系中心的恆星,也是地球上生命最重要的能量來源,早自史前時代,人們便對這個會發光發熱的奇妙天體產生諸多的好奇與遐想,並根據地球圍繞太陽公轉的軌道位置,或地球上所呈現出太陽直射點的週期性變化建立曆法,從事各種活動,許多文明甚至將太陽視為神祇來崇拜,並衍伸出諸多的神話傳說。

中國最早的太陽神話可追溯至戰國時期的一些文獻,如《山海經》裡記載的「夸父逐日」(註一)和在《淮南子》中細節交代較多,並可回溯至戰國時期文獻而見其雛形的「羿射十日」故事(註二)。文獻裡也另有「日載有鳥」、「日中有烏」的記載,且在戰國時期和羿射十日故事相結合(註三),許多西漢時期墓葬所見圖像,如馬王堆一號墓「非衣」帛畫上的日中金烏與群日(圖一:A)、洛陽燒溝村卜千秋夫妻合葬墓壁畫(圖一:B)與陝西西安交通大學壁畫墓二十八星宿圖(圖一:C)上的日中金烏,都是太陽神話的具體呈現。太陽與鳥的神話結合一說可追溯至距今約5500年前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彩陶,汝洲洪山廟遺址一號甕棺合葬墓中編號W84的陶缸上便彩繪有「金烏負日」(圖二:A),類似的日、鳥相合圖像也見於陝西華縣泉護村(圖二:B)、河南陝縣廟底溝(圖二:C)和山西芮城大禹渡遺址(圖二:D)出土陶器上的彩繪。中國東南沿海浙江餘姚河姆渡文化河姆渡遺址所發現的骨匕形器(一期)(圖二:E)與象牙蝶形器(二期)(圖二:F)上也見有太陽與鳥相結合的雕刻圖案,年代甚至早了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彩陶數百年。

圖一:西漢時期墓葬所見「日中有烏」圖像|來源:湖南省博物館、洛陽古墓博物館、《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壁畫墓》
圖二:仰韶文化廟底溝通型彩陶上的金烏負日彩繪與河姆渡出土的骨匕形器、象牙蝶形器|來源:《汝洲洪山廟》、〈從彩陶紋飾看中國史前晚期的太陽崇拜〉、〈考古所見中國古代的太陽崇拜〉、《河姆渡–新石器時代遺址考古發掘報告》

甲骨文的「日」字即太陽的象形,字形按理應為簡單的圓圈,但由於甲骨文是以刀契刻寫成,圓圈大多轉為方形、橢圓形,少數則為多邊形。在「日」字輪廓中央,總可見到一個小圓點(圈)、短橫畫,或連接輪廓上下兩端橫畫的短豎筆(圖三)。晚商金文的「日」字與甲骨文類似,並為西周金文所延續(圖四)。

圖三:甲骨文的「日」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四:商代晚期與西周時期金文的「日」字|來源:作者提供

在甲骨文字發現之初,王襄曾提出日內的筆畫其實是表現日中有烏,不過學界目前並沒有在卜辭中找到商代信仰裡確有日中有烏的證據。另外,也曾有學者提出該筆畫其實是表現太陽黑子的看法,但此說迄今仍莫衷一是。若從甲骨文的「日」字若缺少該筆畫後便容易與「丁」字相混淆的情況來看,添加該筆畫的用意較有可能是為了區別文字。

「日」字在卜辭中可見表其天體之日的本義,卜辭中有「易日」之詞,易於此表賜,意思也就是期望能夠得到出太陽結果的貞問。「日」字在卜辭中也常與「夕」對舉,指白晝,如《合》33871「今日雨,夕雨。」表貞問「今天白晝下雨,晚上也下雨嗎?」《合》34036「日風不」表貞問「今日白晝有風,不會有災禍吧?」此外「日」又用作紀時名詞,指一天,如《合》12314「自今五日雨。」即貞問「從今天起五日都下雨嗎?」「終日」、「湄日」、「屯日」則表一整天。卜辭中又有「中日」,表正午。甲骨文的「日」亦用作祭名,如《合》27463:「日于父甲。」指對父甲進行日祭。另從甲骨卜辭的「出日」、「入日」、「出入日」、「賓日」、「戠日」、「告日」等可知,中國在商代晚期也曾有祭日神之俗,日神在人們心中是個中性神,能夠降福亦能降禍,特別是在農業收成方面。

甲骨卜辭裡也曾有與日食相關的貞問,分為「日有食」與「日有戠」兩類,前者見於六條卜辭:

  1. 《簠・天》1:癸酉貞,日夕又(有)食,唯若?(註四)
    《簠・天》1:癸酉貞,日夕又(有)食,非若?
  2. 《佚》374、《合》33694:癸酉貞,日夕又(有)食,唯若?
    《佚》374、《合》33694:癸酉貞,日夕又(有)食,非若?
  3. 《京津》3695、《合》33695:日夕[有]食,[告于]上甲?
  4. 《屯南》379:[癸]酉[貞],日夕[有]食,[告于]上甲?
  5. 《林》1.10.5、《合》11480:貞,日㞢(有)食?
  6. 《合》11481:㞢(有)食?

其中研究重心在於前四條的歷組卜辭(註五),因為它們記有卜日;而從卜日均在癸酉日推測,它們應是對同一件事進行占卜,因此是同文異版卜辭。

學界對於上述卜辭的研究與爭論自1925年王襄所著《簠室殷契徵文考釋》便已開始,焦點在於「日」字之後的甲骨文字應讀為「夕」還是「月」,或甚至是「日」、「月」合文「明」。如為「日夕」,是指何時段?若為「日月」,意義為何?對此,學者們並無共識。唯一可確定的,儘管是在癸酉日進行占卜,上述的日食記錄其實是在占辭,而非驗辭(註六),因此是占卜未發生的事情,而不是對之前的占卜結果進行驗證,也因此據天文計算自公元前1400至1000年的晚商時代河南安陽的癸酉日實際上未有日食發生的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過去學界對於「日有戠」是否指日食曾有所論辨,問題主要在於「戠」字於卜辭中是否確實同「食」、「蝕」之義。曾有一說指「戠」與「識」、「痣」通讀,「日有戠」是指太陽出現黑子,但從卜辭中亦可見「月有戠」一詞的情形來看,太陽黑子說顯然不具說服力。甲骨文的「戠」字最初由戈與三角形兩個構件組成,之後三角形之下添加了一個「口」形符號,並於三角形旁又加了對稱的兩點。金文的「戠」字承襲的是甲骨文最繁複的字形,後三角形逐漸與口結合,孳乳成了「音」字(圖四)。「戠」字的最初造字創意不明,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也以「闕」表示此情況。不過從卜辭中可清楚知道「戠」是一種裂牲祭法的名稱,且早期文獻中「戠」字本義當毀傷、敗傷,故推測「戠」字在卜辭中應也有敗傷之意。考量到「日有戠」在歷組卜辭裡的文例與「日有食」相同,且兩者並舉,且同卜告祭先王上甲,故「戠」與「食」的用法應是可相通的,「日有戠」所指便是日食。

圖五:甲骨文與西周金文的「戠」字|來源:作者提供

學者根據卜辭所考訂的商代晚期日食稱「乙巳日食」,因為見於卜辭驗詞的部分確有「日有戠」一詞。這次的日食見於以下兩條卜辭,二辭同文:

  1. 《合》33696:乙巳貞,酒,其□小乙?茲用。日又(有)戠,夕告于上甲,九牛。
  2. 《屯南》27+321:乙[巳貞],酒[其□]小乙?[茲用]。日又(有)戠,夕告于上甲,九牛。

兩條卜辭在敘辭和命辭中表明是在乙巳日貞問對先王小乙的祭事,占辭「茲用」表商王在看了卜兆後認為可從神示而行事。至此,占卜活動完成。其後的驗辭大意是說乙巳日白天發生了日食,當晚就此事告祭先王上甲,祭獻了九頭牛。

根據卜辭,在此次日食發生之前五十三天,商人便已對這個即將到來的特殊天象進行預卜,壬子日的首次占卜貞問日食是否會在三天後的甲寅日到來?由於後來日食未如預期出現,在首卜後的十四天,商人又於乙丑日貞問如果有日食發生,是否要告祭先王上甲?用牲數該是三、五還是六頭牛?在此次占卜後同日稍晚,商王又再進行了一次占卜,這也是對可能到來的日食進行的第三次卜問,商王可能憂心地想知道是否真的會有日食發生呢?當然,從卜辭不見驗詞的情況來看,日食仍未如預期出現。

首卜後的二十二日癸酉,商王又再次卜問如果日食發生,是否要告祭先王上甲。較特別的是,癸酉日的連六卜都預卜了日食可能發生的時間,也就是夜晚。而在首卜後的二十九日庚辰,商王又再次卜問如果有日食發生,是否要告祭岳、河神和先王父丁?又用牲數是否要調整為九頭牛?從卜辭可知,此次的占卜在「協」地而不在殷都,而協之地望可能在今安陽東南的河南商丘。

由於第四、第五次的卜辭都未見驗辭,可知日食都沒有如預期發生。於第五次占卜的隔日,也就是辛巳日,商王又再次貞問日食是否會發生在西方?同日,商王又問如果日食發生了,是否要告祭先王父丁?

除了以上總共六日、多次的占卜之外,另有兩條殘損而卜日不詳的卜辭,內容與上述貞問類似,均表明出商王總是在貞問如果日食發生,是否要告祭於哪位神祇或先祖。這兩條卜辭的占卜日可能在首卜日到辛巳日之間,也有可能在辛巳日到日食發生的乙巳日間,而這麼長時間且多次的卜問,除了反映商人當時已有粗估日食發生日、時辰、地點的天文估算能力,同時也說明著商人對日食現象的惶恐。

辛巳日食究竟確切發生於何時呢?根據計算並排除最晚商亡於西周的年代,有公元前1161年十月三十一日和公元前1062年一月二十五日兩種可能,何者為是?由於此問題牽涉到先王「父丁」究竟是指武丁、庚丁或文丁,以及已論辯超過四十年的歷組卜辭年代爭議與歷代商王在位時間推算,目前仍然未解(註七)。

甲骨文裡還有一個在「日」字構件四周添加三、四或五個短橫畫字綴的字(圖六),今釋為「暈」。在卜辭中當「暈」出現時,常伴隨有「延啟」(表繼續放晴)、「延雨」(表連續不斷降雨)、「凡」(風)、「雨」等氣象現象。大氣科學裡的「暈」(Halo) 是太陽和月亮周遭有形如內紅外紫七彩光輪的光學現象,環繞於太陽周圍的光環稱為日暈,而環繞於月亮周圍者則稱為月暈。暈是由光線與懸浮在大氣中的冰晶相互作用而折射產生,凡天空有暈,一定有大量卷層雲 (Cirrostratus) 存在,甲骨文「暈」字「日」字構件四周的短橫畫字綴所表可能便是太陽周圍的光環,但參考《說文解字》「暈,日月气也。从日,軍聲。」《玉篇》:「暈,日月旁气也。」短橫畫字綴也可能是表現卷層雲。

圖六:甲骨文的「暈」字|來源:作者提供

除了太陽,月亮也是商人常觀測的天體,而為了區別「月」與「日」,甲骨文的「月」字以月牙表現,早期字內無點的情況較多,晚期則有點居多(圖七)。「月」字在卜辭中除了表天體之月的本義,大多表曆法中的月份。

圖七:甲骨文的「月」字|來源:作者提供

甲骨文的「夕」字與「月字同源,同樣以月牙表現,但「夕」字早期內有點較多,晚期則多無點(圖八),與「月」相反,反映了二字在晚商正處於分化階段(註八)。「夕」字在卜辭中表夜晚,少數則表一種殺牲祭法。西周以後「月」有點、「夕」無點的情況幾成定局,並延續至今(圖九、十、十一)。

圖八:甲骨文的「夕」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九:西周金文的「月」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十:春秋戰國時期金文、戰國秦系文字和小篆的「月」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十一:西周金文、戰國秦系文字和小篆的「夕」字|來源:作者提供

卜辭中也可見到商代晚期有關月食的紀錄,目前已知共有八條,分別記述了五次均可能發生於商王武丁時代晚期的月食,分別稱乙酉、庚申、甲午、壬申和癸未月食,除庚申月食未記「夕」字,其餘月食記載均於干支後記為「夕月有食」。另從卜辭中獨記有可能通讀為「昏」的「聞」字推測,乙酉月食為月全食,而其它四次均不見類似的天色昏暗刻辭,故推測皆為月偏食。對於這幾次月食確切發生時間的考訂,由於各家對卜辭內容釋讀的見解不盡相同,學界已爭論了近八十年,而有數十種看法,迄今仍沒有定論。

 


註釋

註一:夸父逐日故事見於可能在戰國時期始成書的《山海經》,其中《海外北經》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爲鄧林。」《大荒北經》則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於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於此。」另在《中山經》、《東山經》、《北山經》、《大荒東經》中亦有與夸父相關的比喻。

註二:較完整的「羿射十日」故事出自漢代初年(公元前139年前)成書,總匯了先秦諸子百家思想的《淮南子・本經訓》,內容載「逮至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皆為民害。堯乃使羿….上射十日…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而天有十日的記載可見成書更早的《山海經・大荒南經》:「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山海經・海外西經》:「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殺之。」、《山海經・海外東經》:「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楚辭・招魂》:「十日代出,流金爍石些。」、《呂氏春秋・求人》:「十日出而焦火不息。」一說天有十日的傳說與商代晚期的十干計日法有關,從卜辭中可見商代在祭祀以日名稱呼的先公、先王、先妣(如成湯(大乙)、上甲、妣庚)時,會同時貞問是否祭日的現象。

註三:最早見於《山海經・大荒東經》:「大荒之中…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淮南子・精神訓》:「日中有踆烏,而月中有蟾蜍。」《楚辭・天問》:「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則顯示戰國中晚期已有羿所射之日與金烏相聯結。

註四:卜辭中的「唯若」、「非若」是貞問吉凶。

註五:卜辭中可見一種較大而勁峭的甲骨文字體,僅見於貞人「歷」之手,因此後來泛稱歷組卜辭。過去學界多認為以這種字體刻寫的卜辭屬於第四期卜辭(武乙、文丁時期),但李學勤認為1976年所發現殷墟婦好墓陪葬青銅器上的銘文及玉石器文字字體與貞人「歷」的卜辭接近,因此應將歷組卜辭的年代前移,修正為一期卜辭(商王武丁及其前的盤庚、小辛小乙三王),以與該墓出土器物的形態學時代風格相契合。李學勤另根據多重分析,提出歷組卜辭是武丁晚年到祖庚時期的卜辭。但目前學界仍對此年代爭議沒有共識。

註六:占辭為商王此次占卜之所問,而驗辭則是在此次占卜結束後對此次占卜結果是否靈驗的驗檢辭。驗辭的刻寫日可能距離占卜日有一段時間差距。

註七:考量所有關於辛巳日食的卜辭均屬歷組卜辭,因此可逕行排除商王文丁後的帝乙或帝辛(紂王),因歷組卜辭一般認為若不是屬於武丁晚年到祖庚時期的卜辭,便屬於武乙、文丁時期的卜辭。

註八:「月」、「夕」的區別常取決於文義,不過仍有因文意不清而無法判斷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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