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晚期的「雞」字與中國古代家雞的起源

分享至

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早期字形的「雞」字是一隻雄雞的象形,大多有著聳立的雞冠與張開的喙,這樣的字形可能因容易與其他鳥類字形相混,後來便改為从奚聲的形聲字。商代晚期的雞字與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雞骨是中國華北在距今三千多年便有雞的最古老證據,但這對於中國古代家雞的起源研究幫助不大。學界過去對家雞的起源有單元和多源說,今多認為應是起源於與其外表最為相似,且在交配後仍具繁殖能力的紅原雞 (Gallus gallus),可能是通過一次或多次馴化而成為家雞。最新研究指,出家雞應是源自紅原雞滇南亞種,馴化地應是東南亞北部至南中國一帶,家雞的馴化可能與稻米與小米農業在距今4500年進入東南亞北部有關,但家雞的確切馴化時間仍有動物考古學方面的疑議。

撰文|江柏毅

2021年底某報社網站刊載了一則女網友使用手機App點餐發現的趣聞,她發現某速食業龍頭其中一個品項「鷄腿堡」的「鷄」竟然是使用「鳥」字邊,與大眾所熟知的「隹」字邊不同,好奇之下她檢視了菜單上所有含雞的餐點,意外發現「雞」都寫成「鷄」,遂將心中疑問放上網路討論。許多網友表示,其實「雞」與「鷄」意思相同,屬於同字異形,差別在於古人早期馴養雞的尾巴有長短之故,又說「隹」和「鳥」的分辨很簡單,「隹」字邊的雞是雞蹲著的樣子,所以看不到腳,且尾巴較短;而「鳥」字邊的鷄是雞站著的樣子,看得到腳,尾巴也較長。更有趣的是,記者也好奇地上了另一間以炸雞為主打餐點,但大家似乎也挺喜歡它賣的蛋塔的速食業網站查詢菜單上有「雞」字的品項,發現兩大速食業者似乎很有默契地錯開了,引發不少話題。

從文字演變的角度來看,網友所說「雞」、「鷄」同字異形之說大致是正確的,《說文》所收錄的小篆與古文字體的確可見到从隹和从鳥的「雞」(鷄)字,小篆从隹的「雞」最早僅見於戰國晚期的秦系文字,但同時期的齊、楚系文字則是从鳥的「鷄」(圖一)。至於在以尾巴之長短區別「隹」、「鳥」的部分,網友之說則小有問題。「隹」與「鳥」的長、短尾區別之說其實源自《說文》的解釋(註一),但雞站或蹲著是否看得到腳的說法,則可能是網友的想像了。

圖一:戰國時代秦、齊、楚系文字和《說文》收錄的小篆、古文「雞(鷄)」字|來源:作者提供

其實在甲骨文裡「隹」與「鳥」均象飛鳥的側面形象,並不以長、短尾來區別。「隹」字的飛鳥形多為簡筆、抽象、突出羽毛(圖二),而「鳥」字的飛鳥形則與商代晚期金文類似,顯得較為具象且突出鳥喙(圖三),但也不是絕對,故兩字並不容易單從字形上分辨,而有時須借助卜辭內容。「隹」字在卜辭中多借用作發語詞,通「唯」,其泛指鳥類的本義和人名、地名的用法則不多見。在許多對貞卜辭中「叀」(惠)、「隹」(唯)并見,意義也相近,但「隹」既可用於肯定句,也可用於否定句,而「叀」一般只用於肯定句。在晚期甲骨文中新出現从口之「唯」(圖四),作為語氣詞的專用字。至於甲骨文的「鳥」字在卜辭中除了表人名、地名之外,多作本義飛鳥。

圖二:商代晚期金文和甲骨文的「隹」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三:商代晚期金文和甲骨文的「鳥」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四:甲骨文的「唯」字|來源:作者提供

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早期字形的「雞」字是一隻雄雞的象形,大多有著聳立的雞冠與張開的喙,少數嘴略朝上的字形可能是表雞啼(圖五)。這樣的字形可能因容易與其他鳥類字形相混,後來便改為从奚聲的形聲字,並在商代晚期字形變得越來越抽象,作為構件,字形為正立之人頸上縛有繩索且遭他人以手控制的會意字「奚」(圖六),人與繩索結合的部分甚至訛成了箭頭,同時鳥的形象也變得簡筆化(圖五)。在卜辭中「雞」字並不作家禽義,而表地名,見於田獵卜辭如《合》37848「辛酉,王田於雞麓,獲大□虎。在十月。唯王三祀劦日」、《合》37472「戊寅王卜,貞,田雞,往來亡災。王(占)曰。吉。茲(孚)。獲狐二十。」

圖五: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的雞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六: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的「奚」字,以及殷墟出土頸上縛有繩索之陶俑|來源:中研院歷史文物陳列館

雞的歷史在中國究竟有多古老呢?除了甲骨文字所提供商代晚期的訊息外,文獻記載的幫助並不大,大約只能上溯至西周或春秋時代早期(註二)。儘管如此,四川廣漢三星堆二號器物坑所出土的青銅雞和河南安陽殷墟小屯一號灰坑所發掘,後經科學鑑定確認的不完整雞骨,仍足以證明在距今約3300至3100年華北和四川盆地已有雞(註三)。過去有學者根據許多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所出土的「雞」骨,主張中國在公元前一萬年已有家雞,也因此商代晚期的雞定然是本地馴化的,但此說後來經動物考古學家就標本來源、骨骼形態學的物種鑑定和當時生存環境條件重建檢視後,這些過去所聲稱的「雞」其實應該都只是雉 (Phasianus colchicus)。那麼中國的雞究竟從何而來呢?這個問題得從家雞的馴化談起。

家雞 (Gallus gallus domesticus) 屬鳥綱雞行目雉科原雞屬,原雞屬包括四種原雞:紅原雞 (Gallus gallus)、灰原雞 (Gallus sonneratii)、黑尾原雞 (Gallus lafayettii)和綠原雞 (Gallus varius)。紅原雞有五個亞種,包含屬於陸地型群體,主要分布在泰國、印尼、中南半島、中國西南及周邊地區的指名亞種 (G. g. gallus) 和滇南亞種 (G. g. spadiceus);屬於海島型群體,主要分布在印尼蘇門答臘島南部、爪哇島、峇里島的印尼亞種 (G. g. bankiva);主要分布在印度河流域的印度亞種 (G. g. murghi);和主要分布在越南、中國的西南和南部地區含海南島在內的海南亞種 (G. g. jabouillei)。灰原雞主要分布於南亞次大陸大部分地區,黑尾原雞分布於斯里蘭卡,綠原雞則分布於爪哇和大部分東南亞島嶼。

家雞的起源過去主要有單元和多元兩種觀點。最初學界認為家雞應源自於與其外表最為相似,且在交配後仍具繁殖能力的紅原雞 (Gallus gallus),可能是通過一次或多次馴化而成為家雞。西元1868年,達爾文在其著作The Variation of Animals and Plants under Domestication比較了家雞與紅原雞的體質結構與生態習性後,認為家雞是在距今三千餘年,在印度由紅原雞馴化。這番論述所根據的是當時印度哈拉帕 (Harrapa)、摩亨佐・達羅 (Mohenjo-Daro) 遺址所發現的大量雞骨。不過隨著世界其他地點發現年代更早的雞骨,以及基因遺傳科學在近年來的長足發展,學界對家雞的起源逐漸傾向於多地獨立馴化的結論,但對於究竟是從分布地域相當廣的五個紅原雞亞種的哪一個馴化而來,學界仍沒有定論,進入二十一世紀甚至曾出現中國北部、南亞和東南亞很可能都是家雞起源中心的看法。

過去另也有多元起源說認為除了紅原雞之外,分布於南亞次大陸大部分地區的灰原雞 (Gallus sonneratii)、斯里蘭卡的黑尾原雞 (Gallus lafayettii) 和爪哇和大部分東南亞島嶼的綠原雞 (Gallus varius) 也是家雞的祖先,因為牠們與家雞的雜交F1代同樣具有繁殖能力。不過這些原雞的羽色與家雞顯然屬於不同類型,叫聲也很特殊,又均難於飼養繁殖,所以現在一般都不認為牠們是家雞的祖先。

家雞究竟從何處、由何物種馴化而來,又如何為人們所利用、傳播,相關研究受到雞骨遺留發現過於稀少、考古發掘的區域密度差異、發掘工作是否使用浮選、測年準確性、遺骸物種鑑定、家雞死亡後的埋藏問題(如食腐動物啃食、地層變動)、野生種與馴化種長期雜處交配導致野生種基因庫早已不純等多重因素影響,始終是科學界爭論不休的問題。2020年發表的基因研究結果指出,家雞的祖先應主要是紅原雞滇南亞種,馴化地應是東南亞北部至南中國一帶,時間推測則是距今9500年左右,不過仍有考古學家認為時間不可能這麼早,最早只可能在距今4500年稻米與小米農業進入東南亞北部之後,畢竟作物種植可能是雞馴化的重要催化劑。2022年的研究在2020年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指出家雞的馴化大約是在距今3500年的大陸東南亞,推測水稻和小米的種植的確促進了馴化過程的啟動以及隨後家雞的傳播,因為全年的穀物供給可能有助於將這些樹棲鳥類吸引到人類的環境區位中。

如果家雞真的是在距今3500年前自大陸東南亞馴化而來,那麼家雞便是以極快的速度,在兩、三百年內傳播至四川和華北。不過有趣的是,就傳播路徑上的一個重要地區雲南所發現的雞骨和雞形陶俑,在元謀大墩子遺址、永仁菜園子遺址根據木炭所測得的年代數據分別為公元前1690-1265、1631-1259 (Calibration by OxCal 4.4. 95.4% using IntCal 20),其年代上限都較距今3500年略早百餘年,這便對家雞的北傳帶來了一定困擾。不過這兩個根據木炭所獲得的年代數據所反映的可能僅是樹木的生長時間,其距離最終碳化的時間究竟多久,終不得而知。總的來說,現階段對於家雞的起源物種科學界已較能掌握,但馴化時間則仍有待釐清,需要動物考古學方面的進一步確認。

 


註釋

註一:在《說文解字》裡,許慎解釋鳥為「長尾禽總名也。象形。鳥之足似匕,从匕。凡鳥之屬皆从鳥。」而隹為「鳥之短尾總名也。象形。凡隹之屬皆从隹。」

註二:《左傳・僖公十九年》、《周禮・夏官司馬》中記載有「六畜」,而《詩經・鄭風》、《詩經・齊風》、《詩經・豳風》中亦可見到「雞」。關於《左傳》、《周禮》中的「六畜」記載,若參考最早解釋六畜內涵的《爾雅》「釋畜」,為馬、牛、羊、豬、狗和雞,歷代學者對這六種動物多無異議。

註三:《大甸子 – 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與墓地發掘報告》中記載墳墓壁龕中有雞骨,年代為距今3600年,但相較於壁龕與填土中大量發現的豬與犬牲,雞的比例微乎其微,也不禁令人懷疑內蒙赤峰大甸子遺址出土的「雞」骨是否確實為家雞遺骸。

 


參考文獻

  1. Huang Xun-he et al.
    2018 Was chicken domesticated in northern China? New evidence from mitochondrial genomes, Science Bulletin, Vol. 63, pp. 743-746.
  2. Lawler, Andrew
    2020 Dawn of the chicken revealed in Southeast Asia: Chicken domestication—debated since Charles Darwin—tracked by genomic survey, Science, Vol. 368, Iss. 6498, p. 1411.
  3. Masaki, Eda et al.
    2016 Reevaluation of early Holocene chicken domestication in northern China,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 Vol. 67, pp. 25-31.
  4. Peters, Joris et al.
    2022 The biocultural origins and dispersal of domestic chickens, PNAS, Vol. 119, Vol. 24, pp. 1-9.
  5. Wang, Ming-shan et al.
    2020 863 genomes reveal the origin and domestication of chicken, Cell Research, Vol. 30, pp. 693-701.
  6. West, Barbara and Ben-Xiong Zhou
    1988        Did Chicken Go North? New Evidence for Domestication,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 Vol. 15, pp. 515-533.
  7. Xiang, Hai et al.
    2014 Early Holocene chicken domestication in northern China, PNAS, Vol. 111, No. 49, pp. 17564-17569.
  8. Zeuner, Frederick E.
    1963 A History of domesticated Animals. London: Hitchinson.
  9.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
    1991《中國考古學中碳十四年代數據集1965-1991》,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6《大甸子 – 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與墓地發掘報告》,北京:科學出版社。
  10. 朱彥民
    2003〈甲骨卜辭中「叀」與「隹」用法之異同〉,《殷都學刊》第四期,頁11-16。
  11. 袁靖、呂鵬、李志鵬、鄧惠、江田真毅
    2015〈中國古代家雞起源的再研究〉,《南方文物》第三期,頁53-57。
  12. 雲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
    2003〈雲南永仁菜園子、磨盤地遺址2001年發掘報告〉,《考古學報》第二期,頁263-296。
  13. 雲南省博物館
    1977〈元謀大墩子新石器時代遺址〉,《考古學報》第一期,頁43-72。
  14. 單育辰
    2020《甲骨文所見動物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5. 鄧惠、袁靖、宋國定、王昌燧、江田真毅
    2013〈中國古代家雞的再探討〉,《考古》第六期,頁83-96。
(Visited 1,335 times, 1 visits today)

分享至
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