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的問題何在?
撰文/江才健
關心中國科學史的人大多知道,有一個所謂的「李約瑟問題」。「李約瑟問題」的來由,出自一位英國研究生物胚胎學的科學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李約瑟問題」的內容就是,為什麼十五世紀以前,將自然知識應用於人類需求的工藝技術遠遠領先歐洲的中國,後來沒有發展出近代科學。
李約瑟可算是出身於英國的一個書香門第,曾在英國劍橋大學研習化學胚胎學,得博士學位,因其胚胎學研究著有成績,獲選為英國皇家學會院士,一九四二年他承英國皇家學會之命,到抗日期間中國陪都重慶,出任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正式開始其對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研究,自此皓首窮經,終生不輟,自己撰寫也同一些中國學者合作而成的皇皇巨冊《中國的科學與文明》,奠定他在中國科技史上的大家地位。
李約瑟的工作受到普世肯定前,西方一般知識界的看法,總認為中國古文明與埃及、印度等古文明一樣,早已煙消雲散,未料僅在距今五百年的西方大航海擴張前,中國的科技文明依然傲視寰宇;譬如十五世紀之初鄭和揚帆遠航的寶船,其造船規模與技術,都是近一個世紀後哥倫布等歐洲探險家的船隻難望項背的,派遣鄭和遠航的明成祖,也召集兩千多位學者編纂出四千卷的百科全書《永樂大典》,當時歐洲還處於文藝復興前夜,因沒有印刷術,在英王亨利五世的圖書室裡只有六本手抄本圖書。
李約瑟的投入中國科學文明研究,起因於他在劍橋大學碰到幾位中國來的學者,讓他認識到中國歷史悠久的科學發明和醫藥學,後來到中國幾年的工作經歷,接觸人物與親歷地方的訪察,更讓他眼界大開,因而堅定了往後矢志投入中國科技文明史研究之路,終能成一家之言,在學術上燦然大起。
李約瑟是個特立獨行之人,一九四○年代他開始研究中國的科學與文明,在當時「西方中心主義」的英國以及歐洲,一直受到諸多質疑排拒,尤其他又是個社會主義左派信徒,一九五○年代到中國調查二戰時日本進行細菌研究,以及韓戰中美軍使用細菌戰的行為,更讓他遭到政治上的定罪,一直到一九七○年代,才從美國政府黑名單中除名。
李約瑟最初在南京中央大學畢業的一位歷史學家王鈴幫助下,開始了他《中國科學與文明》的寫作,原本只預備寫一冊,未料中國的科技文明博大浩繁,因此李約瑟除了自撰以外,也得到許多學者的支持以及合撰,在他去世之後還繼續出版,目前有七卷之巨,其中的十四冊已有了中文譯本。這些學者除了貢獻很大的王鈴,還有與李約瑟認識長久,也一直形同夫妻的魯桂珍,後來擔任過劍橋李約瑟研究所所長的中研院院士何丙郁、中國漢學歷史學家錢存訓、生化學者黃興宗、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以及包括知名的科技史學者席文(Nathan Sivin)在內的西方學者。
李約瑟的《中國科學與文明》,除了論列出中國過去為人熟知的造紙術、印刷術、火藥與指南針四大發明,也考據出鑄鐵冶煉技術、船尾縱舵、水密隔艙、機械鐘錶、拱橋、馬蹬、弩以及將旋轉動力轉為直線動力的傳動技術等,改變了過去認為中國古文明只有農藝與藝術的觀念,重新評價了中國古文明的科技成就。
李約瑟特別引起學界關注的,正是他所提出的「李約瑟問題」,這個問題不單是李約瑟自有看法,東西方學者也有許多觀點與論辯。綜合來說,一些是與李約瑟持類似看法,認為中國傳統也有科學思想,但是受到歷史與社會因素影響,沒有得到有利的發展機會,另外則認為中國文明中的多為工藝技術,並沒有近代科學的邏輯思維與實驗操作,因此並不存在所謂的「中國古文明的科學」。
前些年,早歲在美國名校習得物理博士,回到香港中文大學後投入科學哲學與文化研究的陳方正,花了甚長時間撰成一本九百頁的巨著《繼承與叛逆》,爬梳西方近代科學自希臘傳統以降的傳承歷史文獻,試圖回答其著作書面的副標題「現代科學為何出現於西方」,事實上正是針對於所謂「李約瑟問題」的一個回覆。
在陳方正的巨著中,他以文獻佐證了近代科學,雖說是萌生於十七世紀的歐洲,但是其所傳承的思想歷史,事實上溯自古希臘的那個傳統,而且那個傳統一脈相承,自成體系,反觀中國的歷史傳統,完全沒有這樣一個思維承傳,因此不應該問為什麼中國沒有發展出近代科學,而是中國根本不可能發展出近代科學,也就是說所謂的「李約瑟問題」是一個假議題。
三年前因楊振寧的九十五歲誕辰,在北京見到也出席那個慶會的陳方正,和他稍有討論。他同意我對於他的巨著意指「李約瑟問題」是個偽命題的解讀,但是對於我所提出的,「是不是沒有可能發展出近代科學的中國文化,就是一種失敗呢?」顯然是有所保留的。
還記得十六年前到劍橋的李約瑟研究所訪問的印象,在多是劍橋大學高牆門樓獨立學院的劍橋鎮,李約瑟研究所小樓大門前樹下,埋葬了李約瑟及他的兩位妻子李大斐與魯桂珍,見證著這個在英國萌芽,後來開枝散葉的中國科技文明研究。
如果問:「沒有發展出近代科學,是不是中國文化的挫敗?」看過去百多年的歷史,答案無疑是肯定的,而且這些挫敗也深深烙印在我們的文化記憶裡。但是如果再問:「沒有發展出近代科學,是不是中國文化的不幸呢?」在當前這個新時代,科學一方面似乎繁花似錦,讓人目不暇給,另方面也面對著日益難解的根本問題,我想「合乎科學的也許好,也許不好,不合乎科學的未必不好,也許更好」,應該是我們面對所謂「李約瑟問題」的新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