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科學家】她們的雙重困境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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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個女人,又要當一個被普遍承認的科學家/哲學家/社會科學家,該怎麼安放自己的位置是值得思考的。

他有個主意。

撰文 ∣ 張茵惠

二〇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是個意義非凡的日子。在這天,以女科學家為主題的探索基礎科學講座終於完美落幕。但有些議題,不過才揭開序幕而已。演講結束了,但思考正要展開。

在這一系列講題中,我們見到了不同領域的傑出女科學家,她們分享自己個人或欽慕偶像的研究歷程。就研究本身來說,她們表現得與男性科學家一樣好,甚至更好,彷彿女性從事科學研究希望無窮。但這是就結果論之,畢竟那些放棄科學生涯的女性,我們不會在演講上看到。

這看起來是個尋常的系列演講,但也有其不尋常之處。最明顯的一點,在於聽眾的提問方向。過去四期探索系列講座,都以男性主講者為多,就我記得的部分,他們從來不曾被問:「如何兼顧家庭與研究?」當然,如果有一位聽眾,認真的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相信這些傑出的男性講者,也會好好回答才是,譬如他可能會回答:「我找了一個很好的太太,她能夠幫我打理一切,所以這不是問題。」或者:「因為事實上不能兼顧家庭跟研究,所以我放棄了家庭。」無論如何,這些在其他時候不是問題的問題,於女科學家的主題之下,變得嚴肅而切身了起來。

「你是怎麼兼顧家庭與研究的?」這樣的問題,其實聽起來有點惱人。因為它傳達著背後強烈的暗示:「你應該兼顧家庭與研究。」彷彿如果你做不到,就是個不及格的女人。但卻又不能說這問題不重要,因為這的的確確出自女性聽眾之口,而這些聽眾,有些看起來即將走入學術的領域。同樣的問題,不同的講者有著不同的答案。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張美惠醫師的回答:

「不要去找跟你志趣不同的人。」她說。「你該去找一個能夠欣賞跟支持你的另一半。」

多麼簡單但又困難的答案。因為這件事情顯然不能只靠自己的努力達成,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認為,女人應該為家庭犧牲事業,那麼要找到這樣的支持者,就比只有百分之五十這樣認為的狀態更困難。不過無論如何,這樣的回答是科學且精確的,不要浪費時間在心懷歧視的人身上,他們的錯誤應該留給其他人去糾正——但不是你。

我想這類彷彿與靶心擦身而過的問題,可以代表「女科學家」這個議題所面臨的哲學上的疑惑。就經驗上來說,她們的挑戰不只來自科學,也來自性別。但她們最後都克服了種種困難,但令人好奇的是,如果不是女性,她們會走得更容易一些嗎?而這種容易,對她們而言果真是好事嗎?這世界上是否存在「只有女人能做出的研究」?如果有,這項研究是否只能從歧視的土壤中長出來?(以及前一個問題是否很愚蠢?)

立場問題

不同領域的女科學家,看起來最後只有一個共通之處:她們是成功的科學家。她們有些人嚴肅、有些人開朗、有些人溫和、有些人犀利,把她們湊在一起的,除了性別,好像就真的只剩下「成功」這件事。而她們對於女性特質是否影響(無論是裨益或損害)她們的研究,當然也沒有統一的看法。儘管馬國鳳教授於六月十八日的演講裡曾說,「我無意告訴你們成功是什麼。成功的定義不應該是外人賦予你的,而應該從心裡找到你想做的事。」但暫且撇開這個問題不論,探索女科學家系列講座的女科學家們,就世人的眼光看來,都站在令人欽羨的成功的一方。問題只是在於,她們對於這些成功被締造的過程有著不同的認識。

幾乎所有的女性講者都提到了性別不平等的經驗與觀察。有些人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去,類似那種「以前好像有過這樣的事,但我/她走過來了」的回憶口吻,有些人重重地提了一筆,譬如馬國鳳教授引用Inge Lehmann的話說道:「你該知道我白費了多少時間跟那些絲毫不是我敵手的男人競爭。」這些經驗的敘事主軸是類似的,為了得到起碼一樣的資源,女性科學家必須比男人優秀更多才有機會,很多時候她們浪費時間在說服掌握資源的人,她們比平庸的男性更好,儘管那根本就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這樣的議題已經算是老生常談,而隨著時代的變遷,或許新一代的女科學家相對而言比較不會有這樣的遭遇。另一個方面來說,性別歧視的受害者並不只是女性,男性也是自己幻想中的陽剛氣質的囚徒。林依依教授說,「他們比較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意見…看到有些男性學者在開會的時候為了無關緊要的小事相持不下,沒人願意低頭,我就忍不住想笑。」根據林依依教授的觀點,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成為跨領域學者,因為女性比較沒有擾人的「尊嚴問題」。

邊緣性體驗

但另一個引人好奇的地方是,為何有不少女性科學家者乾脆避而不談她們的性別,保持低調不下任何評論。她們並非沒有遭受過任何不平等的對待,只是她們好像覺得這件事情不怎麼重要。甚至最後,她們跟其他男性一樣,主張一種「男性女性沒有分別」的「科學之前人人平等」論調。當然,覺得男性女性沒有分別,也是一種絕對值得尊重的觀點,但我在此提出其他學術領域早就有人說過的話語,來作為註解:

「蘇珊桑塔格在許多採訪中說道,她覺得沒有必要給女性一個特殊的標準。這種『沒有分別』的論調存在的問題已為人所熟知。如女性主義藝術研究所顯示的,藝術與文學作品裡或許沒有本質論意義上的女性經驗,但在文學藝術等領域裡,一直有長時間被排除在外的,或者邊緣性的體驗。透過追尋一段失落的歷史,來重新建立一個傳統,為很多女性主義評論提供了基礎。」

這是Angela McRobbie評論Susan Sontag的一段話,她認為Sontag身為如此重要的當代文化評論者,卻迴避性別議題,並且徹底拒絕本質性的討論,背後原因令人玩味。McRobbie同時如此推測:「…蘇珊桑塔格對這些問題有意識的迴避值得注意。我想,桑塔格的著作與女性議題之間的距離說明,在歐洲現代主義(桑塔格的理論背景)裡,除非女性超越了性別,否則根本沒有她們的位置。沒有女人說話的餘地。

近代與當代偉大的女性人物,不少人完全不打算處理性別議題。這可以看做是她們的「個人取向」,但也不妨看做是她們的「戰鬥策略」。在真正消除歧視的那天到來之前,每個人(即使再怎麼不願意)可能都得為自己的性別位置準備好一套態度,當然,不發一語也是一種態度。過去我一直相當好奇,女性政治理論家Hannah Arendt怎麼可以如此徹底的只討論人類的處境,而不討論人類當中的女人的處境,但仔細想想,如果她花太多時間討論女人而非人類的處境,恐怕對於她自己的學術地位只有扣分沒有加分。如果你是個女人,又要當一個被普遍承認的科學家/哲學家/社會科學家,該怎麼安放自己的位置是值得思考的。

因此,在探索講座結束的時刻,我們應該掛念起那些「沒有被看到的人」,以及「沒有被看到的事」。在女性主義研究中,缺席(absence)與偽裝(masquerade)的重要性並不遜於在場與實有。而呼應一開始的第一篇文章〈瑪麗‧居禮的蹙眉〉,人們的雙重乃至多重身分認同應該得到正視;儘管我們總是懷疑,本質主義不可能是最後的解決之道,如同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所說的,身分認同本身並不足以成為知識依據,知識的立場來自「差異」,但讓女人可以開始說話,讓你聽見她們的聲音,總是第一步。這就是探索講座跨出的第一步,而一切還沒結束。

For CASE 2011 女科學家系列演講‧有她,科學從此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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