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金文裡的「中」、「或」及何尊銘文裡最早的「中國」(上)
許多人認為「中國」作為國名,最早可追溯至西周早期青銅器何尊底部銘文的「中」、「或」二字,但此看法實際須從二字之造字初義和當時所表之義來探討。商代晚期的「中」字象一根長杆上、下兩段有飄動的斿,中段以圓形、方形圈起,造字初義為繫有先祖名號銘旌的神杆,用於祭祀先祖和戰爭占卜、祈勝,測風則是其附屬功能。「中」另有表相對於左、右的方位、相對於大、小、對於高、後、相對於東、西、南、北四方位的抽象義。
撰文|江柏毅
中國為什麼稱為「中國」?其涵義為何?這是看似簡單卻又充滿複雜歷史、地理、文化與政治脈絡,且難以回答周全的問題。較普遍的看法認為「中國」即中央之國,自古便有之。那麼「中國」一詞最早出現於何時?意義又為何?
今日許多人認為「中國」作為一個國名,最早可追溯至陝西省寶雞青銅器博物院的鎮院之寶,西周早期的青銅器何尊(註一),因為其底部銘文有「中」、「或」(「或」即「國」之初文)二字連用。這件酒器高38.5公分、重14.6公斤,口徑28.8公分,四面有對稱的扉棱,器身紋飾採高浮雕手法,上部飾蕉葉紋、蛇紋,腹部及帶圈足的器座則主飾大眼、裂口、卷角的獸面紋(圖一)。何尊銘文裡的「中或」真的是最早的「中國」嗎?這個問題須從「中」、「或」二字的造字初義和西周早期二字分別所表示之義來談起。

最早的「中」字及其造字初義、用法
早在商代晚期的金文和甲骨文裡便有「中」字,字形象一根長杆上、下兩段,或甚至中段繫有同向飄動的斿(註二),長杆中段並以實心或空心圓形、方形圈起。該字另有捨去斿的省寫(註三)(圖二),兩種字形均為西周金文所繼承,另出現僅有長杆與斿而無圓形、方形的寫法(圖三)。


在卜辭裡「中」作為名詞的主要用法有三,一種是前後辭例多與戰爭征伐有關的立「中」,如《合》6448:「貞[立]中」、「貞勿征土方」、《合》6449:「貞勿立中」、「貞立中」、「貞勿征土方」、《合》33049:「癸酉,貞方大出,立中于北土。」第二種則是在立「中」後接續「亡風」(義即無風)、「易日」(義即轉晴)的辭例,表明此貞問與測風、天氣變化相關,如《合》7369:「丙子,其立中,亡風。八月」、「……亡風,易日」、《合》7371:「[丙]子其立中亡風」、「……亡風,易日。」第三種則是與祭祀先祖相關的立「中」,如《合》32226:「己酉卜,巳又伐父乙」、「甲寅卜,弜立中」、「乙卯不易日」、「癸亥卜,貞劦」、「甲子又上甲……。」卜辭也可見到對「中」進行祭祀,如《合》1063:「……不三人于中」、《合》1064:「……伐不三人于中,俎牢」、《合》5944:「己巳卜,王,貞中其執□任,六月。允執」、《合》34061:「辛卯卜,即丁卯」、「□□卜,即宗卯,中。」
根據文字構形特點和上揭立「中」貞問辭例,學界對「中」字造字初義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種:(一)「中」為旗斿之類,最初為氏族社會之徽幟,古時立「中」以集結群眾,由於立「中」之地恆為中央,也因此「中」產生了中央、一切之中的引申義(註四);(二)「中」為旌旗「表」,立「中」即立「表」,立「中」與古時組建軍隊進行軍事駐紮、武裝墾殖或立旗圈地、開闢疆土有關;(三)「中」為古時的測風工具;(四)「中」為古時立圭表測日影之物(註五),立「中」之處古時為古時聚族之大公社;(五)「中」為尾端繫有繳(絲繩)之矢射中正鵠(箭靶中心)之形。
實際而言,前二種看法的功能部分帶有臆測,而第四種看法不可信之由則在於中國古代測影的圭表外形與「中」字繁寫的旗斿之形不甚相似,商代考古迄今也沒有任何圭表的發現,且甲骨文中與測影有關的文字實為「督」,是一個手持弋(木樁)插於土中,其下有太陽的字形,而「中」字的長杆並不是「弋」。第五種看法亦純屬想像,因為甲骨文中象矢射到鵠的的文字是「至」、「晉」,字形中的「矢」容易識別,但「中」字明顯無「矢」形。至於第三種看法雖有辭例「亡風」佐證,但測風、天氣變化觀察與戰爭征伐、祭祀先祖的關聯仍令人費解。
現今學界較普遍認為「中」字構形之豎筆象長杆,與豎筆相連的數條曲筆象旗斿,但對中段實心或空心圓形、方形的詮釋則意見分歧,而有建鼓說(註六)、指事符號圈起以表中央說、日影說、表一個空間範圍(大地)說、以及表長杆有附件或飾物說等。近年王暉根據上古音韻,並爬梳傳世、出土文獻,提出「中」之本義為《儀禮.士喪禮》、《儀禮.既夕禮》(註七)等春秋時代之後典籍所記載的「重」(童)之說(註八),表明「中」即古時死者在去世至入葬前神主的一種臨時代用品,是置於宗廟之中,其上繫有旌銘(註九),杆上可懸置食物祭品(註十)的祭祀旗杆,至於中段實心或空心圓形、方形所象之物,則是放置食物的斗形器具。
王輝的看法與蕭兵過去所提出的「中」為神杆、神旗杆說有些相似。蕭氏的靈感來自民國初年凌純聲對東北松花江下游赫哲族的「鳩神杆」(圖四)、神旗杆(圖五)民族學紀錄,他推測商代先民可能也有立神杆祭祀之俗,「中」字中段實心或空心圓形、方形所象之物可能即神杆上盛牲或裝血的盤子。蕭氏與王氏也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滿族的設杆祭祀禮,前者述及伊徹滿州恰克拉部的野祭,以及在神杆上插柳、拴三塊豬脊椎骨,並於神杆上所設置之食斗內盛放糧食之情事;後者則援引《清史稿.卷八十五》:「清初起自遼瀋,有設桿祭天禮」、「禮成,司俎奉頸骨桿端,膽、膾及米置桿碗,桿遂立」,藉以說明風俗的近、現代延續。


卜辭裡立「中」的情境之一是祭祀先祖,與「重」使用於喪禮祭祀,神杆、神旗杆使用於逐疫、穰災、醫病、祈福的薩滿跳大神有所不同,不過王暉指出,在傳世和出土文獻裡其實也有用「中」來祭祀先祖的記載(註十一),應為晚商風俗之遺。至於在與戰爭征伐有關的立「中」方面,他也援引清華簡《保訓》篇、《山海經.大荒東經》和《竹書紀年》所載內容詳細程度不一的商先公上甲微向河伯借兵,以報有易殺王亥之仇故事(註十二),對照《禮記.曾子問》、《左傳.定公四年》所載先秦時期天子、諸侯出征讓祝官奉持,載於「齊車」隨軍出行、祭奠的「廟主」、「社主」之俗(註十三),來說明「中」與「廟主」、「社主」的相似性,以及晚商征戰時立「中」之俗在春秋時代晚期的延續。
晚商征戰時為何要立「中」?若根據王暉引清華簡《保訓》篇:「微無害,乃歸中于河」一語(註十四)、《左傳.成公十六年》云:「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張幕矣,曰,虔卜於先君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云:「古代行軍,必得先代君主主位載於車上同行,此乃在先君主位前誠心問卜」,推測「中」在戰前可用於占卜吉凶禍福,立「中」也能獲得祖先的保佑獲得勝利。
綜上所言,商代晚期金文和甲骨文「中」字造字初義應為繫有先祖名號銘旌的神杆,除平時祭祀先祖使用外,戰時也用於占卜、祈勝。也由於神杆上繫有旗斿,亦可充作測風工具,但測風應只是「中」的附屬功能。「中」是一個象形字。
「中」在卜辭中除了作立「中」的名詞使用以外,也作貞人名、占卜機構龜甲、獸骨的簽署人、交付人名、職官名。除此之外,「中」也具有抽象意義,如與「日」連用的「中日」、「日中」便是表時間之中段。「中」也用於表相對於左、右的方位、職官建制、軍隊建制,如中牧、中師、中戍;相對於大、小的某一處所,如中室、中宗;相對於高、後的居中序列,如高祖乙、中宗祖乙、後祖乙,也假借為表伯仲的「仲」,如中子、中母、中婦、中丁;或相對於東、西、南、北四方位的居中、中央,如中田、中土、中商、中彔等。
註釋
註一:何尊是1963年寶雞縣賈村鎮塬村村民陳湖在清理自家後方因長期取土而形成的坍塌坡面時意外發現的,當時陳家人將它當作存放糧食的容器,直到兩年後才轉以廢銅賣至廢品回收站,再由寶雞市博物館職工王光永於1966年重新發現、搶救,初名「饕餮紋青銅尊」。1975年為了新出土文物展覽之故,此器來到北京,馬承源在清理鏽蝕時意外於其底部發現銘文,使得它獲得了更高的學術關注。從銘文可知其器主為「何」,是姬周王室的同宗貴族,故這件青銅器今日泛以「何尊」稱之。
註二:斿即飄帶,字形有上下段各一條、二重四條、上中下段三重六條、上段兩條等鬆散的寫法,僅有極少數字形上下段斿的方向相反。
註三:省寫的「中」主要用作人名,不省的則作名詞或表中間義,兩者呈現異體分工,但也有省寫的「中」表中間義,不省的作人名的少數例子。
註四:唐蘭根據《周禮.夏官司馬》:「中春教振旅,司馬以旗致民,平列陳,如戰之陳」而有此說。
註五:此說認為字形的豎筆為杆,中間或圓、或方表示場域,杆上段為測影實物,下段為影像。
註六:建鼓是一種槌擊膜鳴樂器,鼓身長圓,左右兩端均蒙皮,木柱貫穿鼓身,豎立於雕飾底座。一說認為方形象建鼓側面,圓形則象其正面。商代鼓的象形實為金文、甲骨文的「壴」字,與「中」字中段的實心或空心圓形、方形不相類。商代考古迄今沒有發現建鼓的遺留。
註七:《儀禮.士喪禮》:「重,木刊鑿之。甸人置重於中庭,三分庭,一在南」、《儀禮.既夕禮》:「遷於祖,用軸。重先,奠從,燭從,柩從,燭從,主人從。升自西階……正柩於兩楹間,用夷床。主人柩東,西面。置重如初。」
註八:「中」上古音屬端紐冬部,「重」在定紐東部,「童」亦在定紐東部,三者因音韻相近而相通。
註九:《儀禮.士喪禮》和《儀禮.既夕禮》中均有「取銘置於重」之記載,而《儀禮.士喪禮》中對「銘」有所說明,云:「為銘,各以其物。亡,則以緇長半幅,䞓䞓末長終幅,廣三寸。書銘於末,曰:『某氏某之柩』」;《禮記.檀弓下》則云:「銘,明旌也,以死者為不可別已,故以其旗識之。」《荀子.禮論》也有類似的說法,云:「書其名,置於其重,則名不見而柩獨明矣。」王暉也舉卜辭《合》32227:「辛亥,貞生夕乙亥,系立中」、《屯南》3764:「丁卯卜,王令取勿、羌,系立中」為證(註七),說明商代晚期之「中」上可繫物,因甲骨文的「系」字象手持二絲或三絲而繫聯之,本義即綁繫、繫聯,並推測「系立中」便是將旗斿繫於旗杆上。
註十:《儀禮.士喪禮》記載:「夏祝鬻餘飯,用二鬲于西牆下。冪用疏布,久之,系用靲,縣於重」,義即周人把剩餘的米做成米粥裝於西牆下的二鬲中,用疏布作冪覆蓋在二鬲口上,並用灼蠟封口,之後再用靲將二鬲懸於重上。東漢訓詁書《釋名.釋喪制》對「重」可懸置食物祭品也有類似於《儀禮.士喪禮》中之記載,云:「重,死者之資重也,含餘米以為粥,投之甕而懸之,比葬未作主,權以重主其神也。」
註十一:如《逸周書.嚐麥解》:「維四年孟夏,王初祈禱于宗廟,乃嘗麥于大祖……宰乃承王中升自客階,作筴,執筴從中,宰坐,尊中于大正之前」、《國語.楚語》:「靈王虐,白公子張驟諫。王患之……若諫,君則曰:『余左執鬼中,右執殤宮…….』」、《禮記.禮器》:「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因吉土以饗帝于郊。升中于天,而鳳凰降、龜龍假;饗帝於郊,而風雨節、寒暑時。是故聖人南面而立,而天下大治。」清華簡《保訓》篇則見有求「中」、得「中」、假「中」、歸「中」等記述,「中」皆作名詞使用,而王暉將此詮釋為繫有先祖名號銘旌的神杆。
註十二:清華簡《保訓》篇:「昔微假中于河,以复有易,有易服厥罪。微無害,乃歸中于河」、《山海經.大荒東經》:「王亥託于有易,河伯僕牛。有易殺王亥,取僕牛」和《竹書紀年》:「殷侯微以河伯之師伐有易」說明了《保訓》篇中的「假中」、「歸中」之「中」為某物,且與戰爭有關。
註十三:《禮記.曾子問》:「曾子問曰:『古者師行,必以遷廟主行乎?』孔子曰:『天子巡守,以遷廟主行,載于齊車,言必有尊也……天子崩,國君薨,則祝取群廟之主而藏諸祖廟,禮也……』、「曾子問曰:『古者師行,無遷主,則何主?』孔子曰:『主命。』問曰:『何謂也?』孔子曰:『天子、諸侯將出,必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遂奉以出,載于齊車以行……。』」王暉也另引杜預注、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對《左傳.定公四年》所云:「君以軍行,祓社釁鼓,祝奉以從,於是乎出竟」進行「社」(社主)的補充說明。
註十四:根據上下文,即言上甲微曾向河伯借「中」,在復仇之戰中上甲微受到天的保佑而未殞厥身,要歸功於河伯餽贈「中」予上甲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