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的「虎」字與瀕危的華南虎
甲骨文的「虎」字是一個象形字,有著帶尖牙的大口、帶橫紋的修長身驅、簡化的圓耳和捲曲、上揚長尾的特徵,一般作為獸名使用,但也作人名、方國名或神祇。虎是商周青銅器與玉石器上發現較多的一類藝術表現,其中有關人虎母題的文化意義問題則多有爭議,過去以巫師通天地助手說較具影響力,但經分析可能只是原始宗教戰爭祈勝,或祈勝紀念的一種表現。華南虎是一種典型的森林動物,受到人為獵捕、棲地破壞等影響,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數量大減,目前近親繁殖問題嚴重,仍屬國際自然保護聯盟所列瀕危等級的物種。
撰文|江柏毅
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的「虎」字是個很早便已考釋出的象形字,字形大多有著帶尖牙的大口、帶橫紋的修長身驅、簡化的圓耳和捲曲、上揚的長尾。越早期的「虎」字越鉅細靡遺地描繪著一頭老虎,而隨著時間推移逐漸化繁為簡,但晚期的線條化字形仍保留上述基本特徵(圖一)。甲骨文的「虎」字多作獸名使用,在卜辭中常可見到田獵是否會獲虎的卜問,如《合》10199「壬午卜,貞:獲虎?」、《合》10201「己未卜:雀獲虎?弗獲?一月在馘。」卜辭裡虎的獵獲數相較於鹿、麋等食草動物一次田獵動輒數十、上百顯得稀少,正反映著食物鏈頂端動物族群數量本身就低的特點。
「虎」字在卜辭裡也作人名、方國名使用,如《合》16496「丁巳卜,貞:虎其㞢禍?」、《合》6669「虎方」。另從《合》11018「貞:我馬㞢虎,不唯禍?」「貞:我馬㞢虎,唯禍?」、《合》671「貞:亡其虎?」「貞:㞢虎?」來看,虎似有災禍之義,但也有可能卜問的是,是否有虎會造成災禍。過去也有學者從卜辭《合》21387、《合》21385、《合》21386所記載有關商王在派出軍隊征伐時,會卜問是否要以「禘」祭來祀虎,以祈求其保佑,推測虎在商代晚期可能也是邊疆神祇。
西周金文的「虎」字承繼的是甲骨文的晚期字形,到了春秋時代早期,字形變得更加簡化、抽象,為戰國時期秦系文字、小篆所延續(圖二)。甲骨文和西周金文中除了「虎」字之外都另有「虍」字,為虎頭部的象形(圖二),見於「盧」、「膚」、「虔」、「處」、「皆」等字的造字構件。
虎是商周青銅和玉石器上常見的一類藝術表現,以商代中、晚期至西周開國之初的器物上發現較多,但在西周前期以後至中、晚期間大幅減少,這現象可能與西周開國之初所部分承繼的是商代晚期的製器傳統和文化禮俗有關,而在周人自行發展出一套文化傳統後,前代的影響便快速交迭。虎在商周青銅與玉石器上的藝術表現可大致分成平面、立體兩類,前者多刻劃虎的側面,作匍伏潛行、蓄勢待發之狀,如虎形玉飾(圖三);後者則大多呈現虎的身軀,或成為商代藝術表現裡混合式變形的要素(註一),而不見寫實的虎,經典作品如青銅虎鳥獸紋觥和兩件年代接近的虎形跽坐人像(圖三)。
無論是在平面或立體的藝術表現上,在一些商代晚期至西周初期的青銅器上皆可發現一個相當特別的人虎母題 (motif),呈現一虎或二虎左右對稱張口,口前有一人或人首(亦有猴、鬼魅之說)的形象,典型圖像見於商代中期安徽阜南出土的龍虎紋銅尊、商代晚期河南安陽婦好墓出土的銅鉞,商代晚期河南安陽西北崗出土的司母戊銅鼎,大英博物館藏的銅杖飾,和日本泉屋博古館、法國賽奴奇亞洲博物館藏 (Musée des arts de l'Asie de la Ville de Paris),可能來自湖南,屬於商代晚期的銅卣(圖四)。早期此母題常以「虎食人」稱之,但是否確實為虎張口食人,仍有待商榷。
人虎母題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開始廣泛受到學者關注,但其文化意義迄今仍眾說紛紜(註二),其中較具影響力的說法來自張光直,他綜合了民族學薩滿信仰資料、藝術史研究和中國古文獻記載,主張這類母題是商周時期原始巫術的物質表現,器物上的人其實是巫師,一旁的虎則是巫師溝通天地的助手,或以祭祀犧牲的方式真實出現,巫師與虎之間是親近而非虎食人的關係。虎張大的口代表著死亡世界,而巫師則代表著生者,結合起來呈現通生死(即通天地)的概念。
另有部分學者在虎的「食人」形象上有所共識,但在整體文化意義上則看法相左。李學勤認為人虎母題表現的是人類自我與擁有神性的虎之間的合而為一,食人形象則是過程表現;Sarah Allan則從載體器物的祭祀功能角度出發,認為食人形象僅僅是作為青銅器上死亡之途的象徵;巫鴻則從新石器時代以來玉石器上常見的怪獸食人母題追溯,推測虎食人是商代人祭(伐祭)的形象展現(註三),商代貴族使用這類母題裝飾青銅器意在威嚇群眾,強化其王權統治性,但馬承源認為虎食人所表現的是威攝力量,旨在辟邪、驅凶魅。
上述看法或多或少都有利用後世文獻推演前代的過度解讀問題,也有跨文化比較上的盲點,有時甚至流於主觀臆測。其實對於人虎母題文化意義的探討應將視角轉回虎形象的使用者,瞭解商周時期貴族對於虎的「消費」認知為何。較可行的方法或可透過帶有虎形象紋飾的商周青銅器器類,結合早期文獻和卜辭(註四)中有關虎之「性質」的記載進行瞭解。
商周時期虎的形象可能是與軍事緊密相聯的。過去學者曾注意到許多青銅武器上皆有著具象或抽象的虎形或虎頭形,如殷墟侯家庄1003號墓所發現的盾痕和西北岡1004號墓出土的青銅冑(圖五)。另從《尚書・牧誓》所記載周武王在討伐商紂王前的訓示「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於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將士們!希望你們威武雄壯,像虎、貔、熊、羆一樣,前往商都的郊外。不要禁止能夠跑來投降的人,以便幫助我們周國),可知商代末期商與周人皆有藉由虎之威猛來彰顯軍人武勇,以求克敵制勝的作法。徐良高過去也曾對載有人獸母題青銅禮器上人形的髮飾、服儀進行觀察研究,提出虎口之人應為商王朝域外的羌戎人看法,因此認為人獸母題所呈現的其實是虎食敵人。不過,若綜合參考前述卜辭研究裡虎為商王征伐前的祈求對象之說,虎食人其實也可能是作為保護神的虎正在攫食商朝的敵人。無論何者為是,人獸母題出現在青銅器上大抵只是原始宗教戰爭祈勝,或祈勝紀念的一種表現。
虎 (Panthera tigris Linnaeus) 是全球體型最大的貓科動物之一,長期以來生物學界傳統上根據體型、毛色、毛長和斑紋的不同,將分布各地的虎劃分為九個亞種,分別為西伯利亞虎、華南虎、印度支那虎、馬來亞虎、孟加拉虎、蘇門答臘虎、爪哇虎、裏海虎和峇里虎,其中後三種現已滅絕(註五)。從分布區域來看(註六),商周時期器物上的虎形象與文獻記錄裡虎應都是華南虎 (Panthera tigris amoyensis)。
華南虎是一種典型的森林動物,主要棲息於海拔三千公尺以下的常綠闊葉林、常綠及落葉闊葉林和針闊葉混合林中,捕食對象包括野豬、鹿、獐等哺乳動物。由於華南虎與人類的活動區域多所重疊,人虎衝突是中國亙古的矛盾。《孟子・滕文公下》曾記載「周公相武王… 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顯見虎對中國人而言,總是亟欲除之而後快的。從甲骨文的「虐」字造字創意為一隻虎正張口欲攫食一個倒地的人(圖六),可知商代應有虎食人的案例;而從甲骨文的「虣」字(通「暴」字)(圖七)與卜辭《合》5516「其虣虎,獲?」、「其虣虎,弗其獲?」(卜問去打虎會不會有收穫),可知商代已有組織性的獵虎行為。值得一提的是,古代文獻注解往往將「暴虎」解釋為徒手搏虎(註六),但從甲骨文「虣」字由手持一柄長戈揮向虎的造字創意可知,「暴虎」是有使用兵器的。秦漢之際的文人學者之所以將暴虎理解為徒手搏虎,可能與《爾雅.釋訓》的「暴虎,徒搏也。」解釋有關,但《爾雅》的微言大義其實指的是不乘車而徒步搏虎。
中國曾廣泛分佈有華南虎,在歷經了數千年的人、虎生存競爭後,境內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可能仍有約四千隻左右的華南虎生存,不過在此後的十餘年間中國曾迭次發動所謂的「除害運動」,導致華南虎的數量快速下降,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數量可能僅剩約二十至三十隻,分散於福建西部山地和江西、湖南和廣東交界的山區。在1994年最後一隻野生華南虎在湖南被射殺後,中國已再無確鑿證據證明目前仍有野生個體的存在(註八)。除了人為獵捕之外,隨著中國人口在二十世紀快速成長而日漸嚴重的森林濫墾問題,也是導致華南虎瀕臨滅絕的主因之一。據研究,一隻華南虎的生存需要至少七十平方公里的森林、二百頭鹿、三百頭羊和一百五十隻豬,但棲地面積的大幅縮減與棲地破碎化,都不利於華南虎的生存繁衍,食物的不足更使得牠們長期處於飢餓、營養不良的狀態。現存的華南虎全為人工圈養,且均源自上世紀五十、六十年代所捕獲的六頭野生華南虎,近親繁殖問題嚴重,影響了物種的延續。目前華南虎仍是國際自然保護聯盟 (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 and Natural Resources, IUCN) 所列瀕危 (EN) 等級的物種。
註釋
註一:混合式變形指的是商人將多種動物造型組合在一起,從而構成一件完整器物的藝術手法。這些綜合了各種動物造型所創造的「新動物」,多有藝術文化變形或簡省的特點。
註二:在主流的巫術、虎食人說法外,還有虎方族徽說、圖騰說,甚至人披虎皮狩獵說、窮奇食人說。
註三:此說出現於1979年,年代較早。伐祭的操作手段若透過甲骨文字推測,是用戈或其他武器砍下人牲的頭顱向神祇獻祭,而非以動物食人的方式。
註四:甲骨卜辭為商王及商代高等貴族的占卜記錄,周代青銅器銘文、早期文獻也多與貴族事蹟有關。
註五:一說裏海虎與西伯利亞虎血緣接近,應可劃分為同一個亞種,因此全世界的虎應該只有八個亞種。另外,上世紀末Andrew Kitchener曾提出虎僅有兩個亞種的看法,分別為由爪哇虎、峇里虎和蘇門答臘虎所組成的巽他虎 (Panthera tigris sondaica),和由西伯利亞虎、華南虎、印度支那虎、馬來亞虎、孟加拉虎和裏海虎所組成的大陸虎 (Panthera tigris tigris),而此說在2015年Science Advances期刊再度獲得重視,但迄今仍有爭議。
註六:華南虎過去幾乎遍布中國各地,其分佈遠除華南之外,還包括華東、華中、西南,甚至在陝南、隴東、豫西和晉南等地亦曾發現。
註七:如《詩.鄭風.大叔于田》:「襢裼暴虎,獻于公所。」毛亨傳:「暴虎,空手以搏之。」《論語・述而》:「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呂氏春秋.安死》:「不敢暴虎」,高誘注:「無兵搏虎曰暴。」
註八: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湖南、江西、廣東、福建等地仍有未能證實的零星間接生存證據和野外目擊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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