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的「帝」字與商代的「上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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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代晚期甲骨文的「帝」字造字創意迄今沒有定論,過去有多種說法,莫衷一是,但由於甲骨文「亞」字的多種異體變化與「帝」字情況相似,其造字創意或可由「亞」的文化意涵——商人內心世界裡中央與東、西、南、北四方組成之五方觀來探討。藉由造字創意相關的「方」、「韋」、「衛」、「巫」字分析,「帝」字可能是由表上天的「上」、表四方的「工」和作為中介,能夠連結上天與四方土地的「木」所組成的會意字,惟「帝」字的造字創意仍是個有待解決的問題。

撰文|江柏毅

對於「帝」字的造字創意來源問題其實不應忽略一些異體字的觀察,因為從字形的刀筆刻寫難度和具象程度來看,它們可能是常見字形和晚期字形的前身,其變化脈絡也許先是字形中間為一個圓圈,後改為上下結合的曲筆,再轉為長方形(註一),並出現兩端呈三角形的變化,之後再簡筆為倒置的「工」形,而「木」或「不」字形頂部的短橫畫是較晚才添上的,進而成為晚期常見字形。值得注意的是,類似的方形轉變為三角形,或是方形改為線條化的倒置「工」形,在甲骨文各種被釋為「亞」的字形異體上也可發現(圖一),也因此「帝」字的造字創意或許可從「亞」字的發展脈絡與造字創意獲得啟發,兩字字形裡的方形和倒置「工」形可能意義是相同的。

圖一:可能是較早期的甲骨文「帝」與甲骨文的「雅」字|來源:作者提供

甲骨文的「亞」字常見兩種字形,一種呈方框十字形,另一種則是在方框十字形突出的四角最外緣分別拉長筆畫突出於方格(圖一)。商代晚期金文的字形也可見到相同的兩類,有時單獨存在,有時則與族徽結合,作為外框(圖二)。

圖二:各種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帶有「亞」字的族徽|來源:作者提供

「亞」字在卜辭中一般作人名、宗廟性建築名、職官名,或表次級的修飾語使用,其造字創意由於字形過於簡單,迄今學界未能取得共識。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亞,醜也。象人局背之形。賈侍中說以爲:次弟也。凡亞之屬皆从亞。」其實只是為了在字義上聯繫「惡」字(註二),與甲、金文字證據不符,因此不可信。至於在距今已近千年北宋《博古圖》卷一「商亞虎父丁鼎」條目下的解釋:「銘四字,亞形內著虎象。凡如此者皆為亞室,而亞室者,廟室也。廟之有室,如左氏所謂宗祐,而杜預以謂宗廟中藏主石室是也。」「亞」字可能是宗廟之形。殷墟考古迄今雖沒有發現平面呈亞形的建築體,但當地所發現的許多商王或貴族大墓墓坑或坑底木槨室卻均呈「亞」字形(圖三)。由於當時的墓坑全由掘土而成,額外的轉角不僅費工,也增加崩塌風險,且若只為埋葬,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因此可推測「亞」應有其特殊文化意義。

圖三:殷墟西北岡1001號大墓墓坑呈現「亞」字形|來源:中研院史語所

Sarah Allan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提出「亞」是商人內心世界裡中央與東、西、南、北四方組合而成之五「方」觀的具體呈現,她認為在天圓地方這個古老的天地認知下(註三),若將中央與四方這五個方塊狀的區域各按其方位拼接,便可得到一個「亞」字,而這裡的「方」,若從《尚書・立政》「其在商邑,用協于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見德。」和卜辭《屯南》1126中所見的「商。東方、北方、西方、南方」商與四方對舉的情況來看,應是指連接在商王朝這個理想上呈方形的空間四邊的四個方形空間。若再參考卜辭中表中心的商或大邑(即王畿,也就是安陽殷都之所在及其鄰近郊鄙)也常與東、西、南、北「四土」這樣的商王國之國土對舉的情況,以及有關於「四方風」的敘事刻辭、祈年卜辭內容(註四),可知「方」(也就是方形)是屬於商王朝政權所及之外的區域,也泛指掌管雨水和豐收的東、西、南、北四方風神之所在。

至於倒置的「工」形與方形的關係或許可從早期「方」字的字形變化獲得啟發。商代晚期金文與甲骨文的「方」字由上方一筆橫畫連接下方的「刀」形兩構件而成,造字創意不明,有學者認為上方的橫畫為指事符號,本義是刀鋒,後被假借表方圓之方;其晚期字形可見到上方的橫畫改為倒置的「工」形,甚至在字形頂端新添一可能為飾筆的短橫畫(圖四)。另從晚商金文、甲骨文、西周金文的「韋」與「衛」字(圖五)可發現,「方」字其實是可以和表空間的方形(或圓圈形)相互替換的。

圖四:甲骨文、金文的「方」字|來源:作者提供
圖五:商代晚期金文、甲骨文和西周早期金文的「韋」和「衛」字|來源:作者提供

那麼「方」字甲骨文字形的倒置「工」形有沒有可能是把「刀」這個造字構件省略後的省形,同樣表空間的方形呢?這個問題可從晚商金文與甲骨文裡多被釋為「巫」,但仍有爭議的字,以及該字在卜辭中的意義進行探討。

或被視為「巫」字的甲骨文由兩個垂直交叉的「工」形所組成(圖六),這個字在卜辭中意義甚多,除了被認為是祭祀名、國名、地名、人名之外,也可能是一種卜筮法器。卜辭裡有「四巫」的記錄(註五),若根據周鳳五的看法,或被視為「巫」字甲骨文的兩條垂直交叉直線,其作用是在指示東、西、南、北四個方位,末端的四短橫為表四方的標幟;換言之,或被釋為「巫」的甲骨文字原本所指即為四方,而四方能夠表「巫」,則是商代「巫」的角色身分與四方有關之故。綜上所述,「巫」字可能與「亞」字類似,只是一個表四方,另一個則表多了中央的五方,「工」形的確表空間的方形。

圖六:被釋為「巫」但有爭議的甲骨文字|來源:作者提供

從以上字形分析回頭檢視甲骨文的「帝」字,其倒置的「工」形應為長方形的省形,可能作為表方位或四方的義符。最早期的甲骨文「帝」字應是由木、圓圈及木上的橫畫組成,之後圓圈(及上下結合的曲筆形)改為了表四方的長方形,以方便刻寫;之後又由於覺得「木」字形之上的橫畫作為義符不夠明確,便在橫畫之上新添更短的一條橫畫,成為「上」字,用以明確表抽象的上方之義。此後,又因為覺得這樣的繁複字形不易刻寫,便再將方形改為同樣表四方的「工」形。最後,「木」字形與木上的一筆橫畫最終漸漸訛為「末」字形,仍維持字形頂端一長、一短兩橫畫表上方的義符,成為晚期甲骨文的「帝」字(圖七),與正體字的商代晚期金文類似。「帝」字的主結構應為「木」,它立於表四方的「方」(或「工」)的正中,頂端為表上方的「上」,顯然「木」在此表能夠連結上天與四方土地的中介,有學者認為即通天神樹,但目前卜辭與考古發掘均未發現有商文明有神樹崇拜跡象,故「帝」字的造字創意仍是個有待解決的問題。

圖七:甲骨文「帝」字可能的早、晚期變化|來源:作者提供

 


註釋

註一:這類字形在卜辭中一般作為動詞,指禘祭。

註二:《說文解字》:「惡,過也。从心,亞聲。」戰國至漢代簡帛文字的「亞」多讀為「惡」,如《郭店楚簡・性自命出》:「好亞(惡),眚(性)也;所好所亞(惡),物也。」、《郭店楚簡.老子甲》:「天下皆智(知)(美)之為(美)也,亞(惡)已。」、《馬王堆漢簡・老子乙本》:「天下皆知美之為美,亞(惡)已。」

註三:中國古人天圓地方的概念至少可追溯至公元前六千紀中葉。

註四:見於《合》14294、《合》14295+3814+13034+13485+《乙》5012。

註五:卜辭中見有東巫、北巫,而不見西巫、南巫,但從「四巫」可推知應也有西巫、南巫。卜辭中單稱「巫」應是四巫的省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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