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甲骨文談自神怪與鬼界走向人間的「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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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裡有兩個从鬼,旁有數小點字綴的字,或釋為「鬽」(魅),表鬼之動作,似有大肆作祟義。若從「魅」字从鬼及早期鬼的形象來看,「魅」在先秦時期並不是個「好東西」。先秦至六朝文獻中「魅」可指異域的魑魅、無形的鬼魅和物老成精的精魅。兩漢時期「魅」的觀念趨於定型,在形態、出沒地點有較詳論述。但無論是何種「魅」,都是非人的物怪,人們也視之為邪惡有害。從漢至六朝,「魅」的形象逐漸與人無異,致使後世使用「魅力」一詞不再具有貶意。

撰文|江柏毅

 

甲骨文裡有兩個从鬼,旁有數個小點作為字綴的字(註一),分別見於賓組卜辭《合》14287及《合》13751,應是同一字;前者辭殘,後者與「鬼」字連用(註二),顯見絕非「鬼」(圖一)。學界對此字的看法不一,有認為是個未識字,表鬼之動作,或進一步認為字綴是鬼身上迸出之水液,表鬼來勢洶洶,大肆作祟;或認為可釋為「鬽」,是「魅」字的初文(註三)。另有學者再根據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鬽,老精物也。从鬼彡。彡,鬼毛。魅,或从未聲。」說法,一方面認同此字可釋為「鬽」,但主張「彡」並非鬼毛,而是老精物身上閃閃的黃綠色磷火(註四),其靈感來源是《說文》「粦」字的鬼火解釋,以及甲骨文「粦」字象一個正立之人全身上下顯現點點磷火的樣子(註四)(圖一)。

圖一:賓組甲骨卜辭《合》14287、《合》13751拓片、甲骨文及《說文》所收錄的「魅」字,和「粦」字的字形演變。

 

若賓組卜辭《合》13751這個从鬼的甲骨文字確實可釋為「魅」,那麼這便是中國目前所發現最早的「鬼」、「魅」連用,只是這裡的「鬼魅」並非後世具鬼怪義的「鬼魅」。兩周金文迄今未發現有「魅」字,而年代較早的「魅」字僅可追溯至《說文》所收錄的古文和籀文,其意義與用法皆未可知。若從甲骨文「魅」字从鬼,且甲骨文的「鬼」表示會作祟的「人鬼」,出現於夢中常代表未來會有災禍、疾病、厄運的線索來看,「魅」在先秦時期可能並不是個「好東西」!

從林富士所爬梳整理先秦至六朝時期記載有關「魅」的文獻研究可知,先秦時期的「魅」可指異域的魑魅(註六)、無形的鬼魅(註七)和物老成精的精魅(含老魅、物魅)(註八)三大類,到了兩漢時期「魅」的觀念才趨於定型。

關於魅的出沒地點,根據《左傳・文公十八年》舜流放四凶族之記載,和《左傳・昭公九年》所錄「先王居檮杌于四裔,以禦螭魅」,魑魅最早居於異域、遠方,後來進入「中國」內的山林川澤,牠們通常作生物的獸形或人獸合體形。至於鬼魅,則因無形而無所常;或有前述魑魅觀念的混入,導致有鬼魅形體有實、時隱時現,出沒於偏遠荒僻處的看法出現。千變萬化、萬物皆可幻化為之的精魅,則能隱能現,遍及各地,山林原野、都市鄉村家室均可見其蹤影。

整體而言,無論是何種的「魅」,自先秦時期開始牠(祂、它)們都是非人的物怪,往往罕見、神秘且怪異,也會帶來禍害、疾病、災難、迷惑,人們總視之為邪惡、有害的,會嘗試以各種方法,如使用法器、舉行宗教儀式、利用醫藥來除之。從漢至六朝,「魅」的形象逐漸被認知為與人無異,一些奇人異士、擁有信眾追隨之人、美麗令人迷戀之女子往往也被懷疑是「魅」的化身,或許這便是後世使用「魅力」一詞不再因為「魅」字早期的負面性質,而具有貶意的原因。

 

註釋:

註一:甲骨文的「鬼」字字形頂端有一個似「田」形的符號,在其下接跽坐的人形表鬼之本義,即人死後所歸之「人鬼」。

註二:《合》13751:「王占曰:茲鬼□,戊鼎(貞)。五旬㞢一日庚申。」

註三:「魅」字為一個由會意字聲化的形聲字,《說文》所收之「鬽」字或體即「魅」字(圖一)。

註四:參考帶有強調腳步的西周中期「粦」字金文字形,顯見此正立之人為活人,可能是身上塗磷的巫師。

註五:人死後埋入土裡,需經過一段時間才會腐朽轉為白骨,而人骨中含有磷酸鈣,同樣經長時間才會逐漸轉變成磷化氫,而磷化氫在常溫常壓下自燃溫度僅攝氏38度,容易和空氣混和後便自體燃燒形成磷火。產生磷火是死後多年的屍骨才會出現的現象,只有「老精物」才有。

註六:最早文獻見於《左傳・文公十八年》:「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凶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禦螭魅。」,以及《左傳・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 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之後漢代、六朝文士對何謂「魑魅」則有不同見解,或視之為山林異氣所生之害人之物或山澤神怪;或認為「魑魅」即魅,或將魑、魅分開看,魅是老物精、怪物。

註七:戰國晚期文獻《荀子》可見「伏鬼」、「立魅」並舉,《韓非子》則可見「鬼魅」連用,均指無形的存在。

註八:戰國秦漢典籍《周禮》、《神農本草經》中分別有物魅、老魅和精魅之記載。東漢以降,物化魅、人化魅之記載如木魅、狐魅,漸趨普遍。

 

參考資料:

林富士

2005    〈釋”魅”〉,刊載於蒲慕州編《鬼魅神魔 – 中國通俗文化側寫》,頁109-134。台北:麥田出版。

許進雄

2018    《字字有來頭:文字學家的殷墟筆記.6,人生歷程與信仰篇》。台北:字畝文化創意出版。

陳健

2020    〈”鬼”字造字原型考辨〉,《紅河學院學報》第十八卷,第四期,頁95-100。

趙林

2014    〈說商代的鬼〉,刊載於宋鎮豪主編《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四輯):慶祝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建所六十周年》,頁57-9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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