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的「兔」字與中國歷史文化裡著名的月兔與搗藥兔
甲骨文的「兔」字是一個象形字,在卜辭中一般都作動物名稱使用,為供品或獵物。中國最著名的兔子是「月兔」,在漢代圖像裡多與蟾蜍一同出現。東漢中期以前的月兔幾乎都呈現奔跑狀,還不是搗藥兔,也沒有進入月宮與嫦娥相伴。月中奔兔與搗藥兔原屬兩個不同功能、意義的圖像系統,至遲約東漢中晚期開始出現由後者取代的跡象,月中「玉兔搗藥」普遍出現於中國,大約要到唐代之後。月中奔兔與搗藥兔逐漸相混淆的原因,大抵不脫嫦娥盜西王母長生不死藥奔月之脈絡。明崇禎年間以前中國圖象裡的兔子應都是曠兔,而非家兔。
撰文|江柏毅
甲骨文的「兔」字是一個象形字,由於異體字繁多,早期曾被誤釋為其它字。其實甲骨文的各種「兔」字都有著兔的許多基本特徵,如圓短似無頸般的身軀、後翹的短尾、短腿、大大的耳朵(或訛變為尖角形)、張口時可見囓齒(但也有不張口的字形),其中尤以前兩項最具識別性。這些字形均為晚商金文「兔」字刀筆化的呈現(圖一)。「兔」字在卜辭中一般都作動物名稱使用,為祭祀供品或獵物,如《花東》395「癸酉卜:子其擒?子占曰:其禽。用。四麋、六兔」、《合》154「辛卯卜,品貞:乎多羌逐兔,獲?」另外「兔」字也作人名、國族名或地名使用,如《合》4616「甲申卜,爭貞:兔亡禍?」、《合》4618「甲申卜,爭貞:兔其㞢禍?貞:兔亡禍?」
甲骨文中以「兔」為構件的字很多,但今已不用,如「兔」下加「口」、「兔」下加「丂」、「兔」下加「泉」,和「兔」下依序加「五」、「酉」。另有「兔」下加「止」(腳步),或可釋為「逸」,本義是逐兔,與甲骨文中作逃逸之義的「逸」不同(註一)(圖二)。「兔」下加「止」的「逸」字為春秋、戰國時期金文所承繼,並在一旁增加了行道的符號,表明是在道上追逐(圖二)。還有一個「兔」在「冈」下的字形,顯然也是個會意字,有學者參考《說文解字》:「冤,屈也。从兔从冖。兔在冖下,不得走,益屈折也。」釋為「冤」,但未獲得共識(圖三)。
中國歷史文化裡最著名的一隻兔子應該是神話中的「月兔」,但月中有兔的想像不僅存在於中國,也見於印度、北美、中南美洲等地(註二)。中國月中有兔的想像或可追溯至戰國中晚期楚辭《天問》中屈原對月亮盈虧變化的疑惑,提到:「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為何,而顧菟在腹?」意思是月光有何本領,竟然能夠死而復生?月亮肚腹裡有著顧菟,對它有何好處?這裡的「顧菟」究竟指什麼?自最早給屈原作品作注的東漢王逸以來,歷代文人多認為是兔子(註三),但民國早期聞一多在〈天問釋天〉中引證語言學、訓詁學材料,考證出顧菟為蟾蜍,亦獲得支持。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三號墓非衣帛畫左上角的一兔、一蟾共存於彎月之上的發現(圖四),則又開啟了新的考辨。月中有兔、蟾的情況亦普遍見於漢代畫像磚(圖五),在漢代文獻《淮南子》、《五經通義》中也可見到記載(註四)。若根據漢代緯書(註五),如《春秋緯元命苞》、《詩緯推度災》以及東漢張衡《靈憲》,月中兔、蟾實為陰陽之說的反映和月影的天文觀察。由於馬王堆一、三號墓年代均為西漢初年,可推知或許在早於漢初約數百年的戰國,或更早的時代,兔、蟾已與月亮產生了聯繫,其淵源脈絡恐怕已不易考證。
就現有考古證據,可知漢代月中兔、蟾的藝術表現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月中兔、蟾圖多與日中有金烏圖相對、(二)兔極少單獨出現,幾乎都與蟾搭配、(三)兔、蟾搭配多見於江蘇、山東地區、(四)月中僅有蟾的案例最多,但年代也都集中在東漢晚期的四川地區、(五)月中僅有兔的案例極少、(六)東漢中期以前的月兔幾乎都呈現奔跑狀,還沒有搗藥,也沒有進入月宮與嫦娥相伴!
中國兔的形象以搗藥之姿出現的時間大約在西漢末(或新莽時期)至東漢初年,目前以河南洛陽偃師辛村漢墓壁畫和河南鄭州新通橋畫像磚上所見最早(圖六)。據藝術史學家的研究觀察,這些搗藥兔與前述奔跑的月兔其實原屬不同功能、意義的圖像系統,搗藥兔幾乎都與漢代神仙信仰裡的重要神祇「西王母」(註六)並列配置,其藝術表現到了東漢中期以後大量出現於中國各地,似乎成了一種定式(註七)。搗藥兔與西王母並列的原因可能與西王母作為信仰裡掌長生不死藥的女神有關(註八),而此不死藥的製作,根據漢樂府《董逃行》中「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歌詞,可知是由白兔搗之而來。至於為什麼特別選「白」兔來搗藥呢?若根據後世東晉葛洪《抱朴子・對俗》中「虎及鹿兔,皆壽千歲,壽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之記載,白兔應為長壽之象徵。另值得一提的是,《董逃行》中「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的「蝦蟆」若同樣參考《抱朴子・對俗》中「蟾蜍壽三千歲」之載,則其除為仙藥的一種之外,本身也是種長壽象徵。
從漢代畫像磚觀察可知,月中奔兔與神仙世界裡的搗藥兔大約至遲在東漢晚期已開始有以後者取代前者於月中的跡象,尤以黃河下游的山東、江蘇北部最為普遍,可能即「玉兔搗藥」之濫觴,但月中「玉兔搗藥」真正普遍出現於中國,大約要到唐代。月中奔兔與搗藥兔逐漸混淆的原因,大抵不脫嫦娥盜西王母長生不死藥奔月的古老神話(註九)。
中國古代為什麼會是由兔子這種動物與月亮產生最多關聯呢?若參考晉代張華《博物志》卷四「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宋代陸佃所編辭典《埤雅》「兔,吐也,舊說兔者明月之精,視月而孕」看法,可能與兔子強盛的繁衍能力有關。另有學者進一步認為兔與月的關聯應與其妊娠期同月亮盈虧週期接近有關。不過,此說忽略了一個根本問題,那就是與月亮盈虧週期接近的,其實是家兔的妊娠期,但根據《寧化縣志》詳細記載,中國在明崇禎年間自南洋引進中國白兔(Chinese White)之前並沒有家兔(註十),十七世紀30年代以前所有的兔子實際上可能都是無法馴化的曠兔屬(Lepus)曠兔,而曠兔的妊娠期為一個半至兩個月(註十一)。這也就同時表明,漢代的月兔與搗藥兔應都是曠兔。曠兔善奔跑,後腿長且粗壯的特點,正與漢代月中奔兔、搗藥兔伸直長腿站立的形象(圖七)相符!
註釋:
註一:甲骨文表逃逸的「逸」字象一隻腳從㚔(刑具)逃離之形。
註二:古印度月中有兔的傳說見於《大唐西域記》卷七,謂佛於過去世修菩薩行時為兔,與狐、猿同住於森林中,當時帝釋天欲考驗兔之菩薩行,遂幻化為飢乏老者求食於三獸。狐、猿各以鮮鯉、異華果供帝釋天食用,唯兔空手而返,無以饋贈,遂自投火中以身供養。帝釋天為感念其心,乃收其遺骸,寄之月輪。北美克里族(Cree)原住民則有兔子拉著白鶴腳飛天,想要騎月亮的傳說故事,白鶴之腳因兔子拉扯而變長。當兔與白鶴抵達月亮,兔子以其血掌印碰觸白鶴的頭頂相贈,以為回報,從此鶴頂留有紅色肉冠;北美易洛魁族(Iroquois)則認為兔子就是月亮。中美洲瓜地馬拉南部高地的Qʼeqchiʼ馬雅部族也有月神和兔的傳說,見於創世神話Popol Vuh。南美洲阿茲提克文化(Aztec)神話裡,太陽與月亮原都為神祇所化,但最初太陽與月亮一樣明亮,眾神覺得不妥,其中一位神祇便抓起了一隻兔子扔到化身為月亮的神祇臉上,使得月亮失去了部分光芒,而同時留下了兔形的疤痕。
註三:王逸將菟釋為兔,宋代洪興祖在《楚辭補註》也有相同看法。朱熹在《楚辭辯證》中則認為顧菟是一種兔的專稱;清代毛奇齡在《天問補註》也認為顧菟指月中兔名;林雲銘在《楚辭燈》中亦認為菟即兔,而顧為眷戀之義;清末民初的游國恩在《天問纂義》則認同林雲銘之說。
註四:《淮南子・精神訓》:「日中有踆烏,而月中有蟾蜍」、劉向《五經通義》:「月中有兔與蟾蜍何?月,陰也;蟾蜍,陽也,而與兔並,明陰係陽也。」
註五:漢代以神話迷信附會儒家經義衍生出來的一類書稱之為「緯」,也稱緯書。緯書中保存了不少古代傳說,也記錄了有關於古代天文、曆法、地理等方面的知識。
註六:西王母是漢代最重要的神祇之一,其形象是一位美麗的婦人,能夠救災、賜福、掌管長生不死升仙之藥。在漢代畫象石、磚、壁畫、漆器、搖錢樹、銅鏡等器物上都可見到祂的身影,身旁還常出現服侍祂的九尾狐、三足烏、蟾蜍、玉兔和羽人等。然而根據《山海經》記載,西王母最初的形象為人形、頭髮蓬亂、頭上戴勝(玉質首飾)、豹尾、虎齒且善嘯,有著人頭、虎身的形象,是掌管天災、疫病及五類刑罰的凶神,平時居於洞穴,有青鳥為祂取食。根據《莊子・大宗師》、《穆天子傳》卷三記載,西王母形象發展至戰國時期已逐漸人格化,成為得宇宙天地之道,無生無死之人,並曾以帝女的身分與周穆王宴飲於瑤池。
註七:又可細分為「白兔專職搗藥」與「白兔、蟾蜍配對搗藥」兩大類。前者又可再細分為「一兔搗藥」與「兩兔相對搗藥」兩類;後者則可分為「一兔、一蟾相對搗藥」與「二兔相對搗藥一蟾扶臼」兩類。
註八:此說見於漢代文獻《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是故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
註九:嫦娥盜不死藥奔月的傳說最早見於1993年出土的湖北江陵王家台秦簡《歸藏‧歸妹》,可推知嫦娥神話的起源時間應早於戰國時代。
註十:根據李世熊《寧化縣志》所載,中國直到1636年才從南洋引進白兔於漳、泉一帶,並立刻北傳。此類舶來兔妊娠期僅一個月,每胎可生六到七隻仔兔,產後即可立刻再行交配。由於中國之前並無白兔,剛引入時因稀有而價高,但短期大量繁殖後價格迅速崩跌。從以上生殖特徵及此種白兔喜挖土造窟穴居、出生後半月才開眼的特點,可知為穴兔馴化而來的家兔。
註十一:全世界的兔科(Leporidae)動物共有十一個屬,其中只有穴兔屬(Oryctolagus)下唯一的穴兔種(Oryctolagus cuniculus)才能被馴化成爲家兔。中國的野兔共有八個種,但都是曠兔屬(Lepus)的曠兔。穴兔與曠兔有明顯的區別,穴兔喜歡群居於自己所挖的洞穴,曠兔則偏好獨居於曠野。穴兔的後腿比曠兔的後腿短,奔跑也較慢。剛出生的穴兔體表無毛,眼耳皆閉,沒有視覺聽覺,不能站立,一到二周後才有改變,而剛出生的曠兔體表已長毛,眼耳皆開,可視可聽,很快便跑跳食草。穴兔的繁殖力約是曠兔的數倍,通常每胎産仔六到十隻,多的可超過十五隻;曠兔每胎産仔一到四隻。中國迄今沒有發現本土的穴兔,也未發現過穴兔化石,也因此現在所有出現在中國境內的家兔,可能都是非本土源(有歐源和亞源說)的外來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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