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被蟲咬,十年怕牛排——讓人出乎意料的抗癌藥副作用
撰文|駱宛琳
「食物過敏」是常見的煩惱。我們聽過有人對花生過敏、對海鮮過敏、對牛奶製品過敏。但對牛排過敏?似乎很難想像。臨床上的案例有,但是極為少見。美國維吉尼亞大學醫學院的過敏科醫生 Thomas Platts-Mills,因緣際會地一頭栽進了這個罕見的、「對牛排過敏」的研究。而這個從臨床藥物出現讓人抓破頭想不通的藥物副作用,到利用科學基礎研究而追根究底、一探究竟的故事,也像最後的研究成果一樣,有趣的讓人眼睛發亮。
Thomas Platts-Mills 醫生說,他最先聽到病人抱怨對牛肉或紅肉過敏,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有一小群病人在晚餐吃了紅肉之後,半夜在睡夢中因為過敏反應驚坐起:冷汗直冒、全身出現紅疹、喉嚨緊。Platts-Mills 醫生當時建議那些病人避免牛肉、豬肉、羊肉,但暗地裡覺得這過敏實在是太罕見了,也有可能是心理影響生理所造成,並沒有想太多。
後來,隨著免疫學的發展,藥物研發也進入單株抗體藥物蓬勃發展的年代。重組單株抗體(recombinant monoclonal antibody)被廣泛利用在治療癌症、發炎性腸道疾病、類風濕性關節炎與氣喘病人身上。抗體是免疫系統B細胞所能製造的超強武器,可以專一性的辨識入侵病原菌或其他外來抗原。抗體如果結合上了它所能辨識的抗原,會像甩也甩不掉的定時炸彈一樣,讓外來入侵者被消滅而詭計無法得逞。而每一種抗體都只死心塌地的辨識一種特定抗原,因而叫做「單株」抗體。
重組單株抗體是臨床治療界的新寵,但這類型的治療用藥也容易引起嚴重的過敏反應。今天的主角:重組單株抗體藥Cetuximab,在2005年獲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批准,用來治療大腸癌;隨後也獲准用於頭頸的鱗狀細胞癌的治療。Cetuximab能夠專一性的結合在表皮生長因子受器上(epidermal growth factor receptor,EGFR),進而鳩佔鵲巢,讓本來能結合上EGFR的配體無法得其門而入。EGFR活化後所傳遞的訊息對細胞存活與細胞增生都極為重要,但EGFR要能夠發揮作用,得靠配體讓EGFR單體兩兩湊對。被Cetuximab結合上的EGFR,只能形單影隻,無法湊成對,進而達到藉由阻斷EGFR訊息傳導,來抑制癌症細胞存活與增生的治療目的。
Cetuximab是很成功的重組單株抗體藥物,但奇怪的是,從臨床試驗期間開始,就零星的在某些病人身上出現嚴重過敏反應。藥品仿單上,說過敏機率大概是百分之三。但讓人抓破頭想不明白的是,出現過敏反應的病人有明顯區域性。在美國境內,大部分過敏反應病人都集中在北卡、密蘇里、維吉尼亞、田納西、與阿肯色州。在這些州裡,出現藥物過敏反應的病人比例大概是22%。這讓人皺眉的數據也毫不留情顯示出藥物過敏病例在不同的州之間,可能是快十倍的差距,可見「區域」不單單只是巧合。
這是為什麼?對這個問題深感興趣的Platts-Mills 醫生,開始研究這個大謎題。Platts-Mills 醫生研究團隊收集高過敏病例地區,出現過敏的病人血液檢體,和其他州無過敏反應的病人、或是健康人的血液檢體做比較。他們發現,出現嚴重過敏反應的病人,在給藥之前,血液裡面就已經存在有一種特別的IgE抗體。這株IgE抗體能夠辨識一種寡糖:「α-gal」,也就是galactose-α-1,3-galactose。「α-gal」恰巧出現在Cetuximab抗體重鍊的糖基化修飾上。因此,如果病人體內本身就已經存在有辨認「α-gal」的IgE抗體,在投藥之後,這些IgE抗體就會誤以為有外來抗原入侵,而「盡職」的啟動免疫反應,造成患者對藥物過敏。
Cetuximab不是唯一含有「α-gal」的蛋白質。在牛肉、豬肉、與羊肉等紅肉裡,也都可以發現「α-gal」的蹤跡。解開Cetuximab引起病人過敏反應謎團的Platts-Mills 醫生,於是想到了臨床上那些對牛肉過敏的罕見案例。這兩個看似無關的過敏案例,會不會都有可能是因為病人體內已經存在的「α-gal」IgE抗體呢?這些搗蛋的抗體,一剛開始又是如何在病人體內被誘發呢?
要搞懂這些問題,首先得知道誘發「α-gal」IgE抗體的的抗原,從哪來?Platts-Mills 醫生實驗室考慮過很多可能。頭號嫌疑犯是真菌或黴菌;但所有病人都毫無任何感染跡象。他們接著懷疑是那些區域裡特有的蠕蟲,但查找了蠕蟲分布圖卻也毫無所獲。
有趣的是,他們發現出現過敏反應的州,極為巧合的和落磯山斑疹熱(Rocky Mountain spotted fever)好發區極為吻合。落磯山斑疹熱是由帶有立克次氏立克次體的蜱蟲、壁蝨(tick)所傳染,戶外、山區都是常有可能被蜱蟲、壁蝨叮咬的地區。而Platts-Mills 醫生想到,他所接觸過對牛肉過敏的病人,也都常聲稱過敏症狀是在被蜱蟲、壁蝨叮咬之後才出現。於是,他開始檢測被蜱蟲、壁蝨後的病人,與對紅肉過敏的病人,血液檢體內是不是都有這種能辨識「α-gal」的IgE抗體。
但要證明這個關聯性,除了收集臨床證據,Platts-Mills 醫生還有點腳癢。據聞,Platts-Mills 醫生親自去藍嶺山脈走了一遭,爬了五小時的山,如預期般的在回家後,滿腳是被蜱蟲、壁蝨叮咬的痕跡。然後,他自己血液檢體內,也的確出現能和「α-gal」起作用的IgE抗體。稍後那一年,Platts-Mills 醫生也的確對牛排過敏了。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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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駱宛琳 美國聖路易華盛頓大學(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免疫學博士,從事T細胞發育與活化相關的訊息傳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