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上雲霄】太空旅行科學夢
■ 今年夏天,美國太空梭亞特蘭提斯號完成最後一次飛行,代表三十年載人飛行世代的終結。未來美國著眼於以民間可回收使用的商業火箭,進行載人次軌道太空科學飛行。這些太空載具究竟是重要的研究工具,抑或只是個燒錢的無底洞?
二○一一年二月二十四日, 美國太空總署(NASA) 的「發現號」太空梭呼嘯升空。太空梭主引擎的隆隆低響,以及火箭推進器斷斷續續的劈啪聲,響徹佛羅里達州中部鄉間,隨著太空梭升空漸遠漸去。由遠在六十五公里外的奧蘭多一家飯店陽台望去,火燄柱似悄然無聲地升起,宛若一個消逝時代的幽靈在寂靜中現身。這是「發現號」最後一次任務,距離整個計畫關門大吉,只剩下兩次太空梭飛行。美國從一九六一年五月五日,由太空人謝帕德 (Alan Shepard) 進行十五分鐘的太空飛行開始,長達五十年的載人太空飛行經典年代,即將劃下句點。
在「發現號」發射三天後,在那家奧蘭多飯店的酒吧裡,兩位行星科學家在跟一群研究員閒聊,談論接下來要幹嘛。杜達 (Daniel Durda) 一邊啜飲著他的飲料,一邊感嘆過了半個世紀,上太空飛行的不過區區只有五百人左右。能夠抵達人類最終邊疆的機會,仍然僅限於少數受雇於強國跟大企業的人,再加上偶爾幾個想去外太空兜風的億萬富翁。任職於西南研究所 (SwRI) 科羅拉多州博爾德市分部的杜達說,「我希望任何人都能夠上太空,無論他們是出於什麼理由上去的。」
他的同伴,同樣任職於西南研究所的歐金 (Catherine Olkin) ,也表示認同。「接下來我們要幹嘛才是重點。太空裡多的是機會,不只是做科學,對每個人來講都是如此。」
「每個買得起票的人都會去。這會像是開發荒野大西部一樣。」
------史騰
這群人在此聚會的主題,是接下來要幹嘛。受到近年來過多的商業公司,設計火箭用以承載儀器以及付費乘客,穿越大氣層的邊緣進入太空,到達地球上空一百多公里處的成長趨勢所啟發,下一世代次軌道研究者大會 (NSRC) 召開了第二次的年度會議。「次軌道」意指載具下降後不進入軌道,但是依然會給研究者寶貴的時間,來進行沒有大氣層干擾的天文觀測,或是研究無重力狀態下的物理過程。
參與大會的人們,因為西南研究所已編列一百三十萬美元預算,進行為期四年的次軌道科學計畫的消息,而喧騰不已。這筆預算中的一部份,會用來為杜達、歐金,以及他們的同事,西南研究所研發部副總裁史騰 (Alan Stern) 預留太空飛行物上的座位。倘若一切照表操課,這三位研究者在二○一三年中,將以全副武裝的太空人姿態,到太空中飛行。
到目前為止,西南研究所是唯一有此計畫的研究機構。大家也都知道此事得來不易:所有次軌道旅行的領先公司,都還沒有把載具送進太空,再使其返還的經驗。每個未來飛行的座位,將會索價十幾萬美元,卻只能給研究者不到五分鐘脫離大氣層的「失重懸浮時間」。若以大多數的資料收集需求來說,以無人火箭上裝載自動化設備發射升空,跟載人上去的效果一樣,因此有許多太空科學家,對於商業化的次軌道太空飛行有何用處,持懷疑的態度,尤其是針對那些研究者還要帶設備上去的情況。
但是那些質疑的人,卻沒有幾個參加了奧蘭多的那場大會,現場的氣氛可說是一片熱絡。沒有人比史騰更能具體表現這種感覺:他沒能參加當晚在飯店酒吧裡聚會的原因,是因為他正忙著跟發射火箭的業界人士商議細節,更別提他準備要主持小組討論,對全體成員發表演說,還要召開記者招待會。
史騰在 NASA 航向冥王星的「新地平線」計畫中擔任主任研究員,又是 NASA 科學任務理事會的前任主席,向來就以搞大計畫著稱,他跟杜達協助組織起來的 NSRC 就是一例。他經常拿新芽乍放的次軌道產業,與商業航空飛行以及個人電腦產業的早期日子相提並論。他在《自然》雜誌訪問時表示,現在再也不是有個中央集權的太空計畫, NASA 手握登上太空梭的鑰匙,每個人都得通過這個體系,才能上太空的時代了。每個買得起票的人都可以去太空,還會創造出一堆創新跟變化。這會像是開發荒野大西部一樣。
諷刺的是,這個「中央集權」的太空計畫,數十年來都倚賴私人火箭才得以進行。大部分的通訊衛星,甚至機密的軍事載物,都是裝在商用發射器上射入軌道的。同樣無人的私人次軌道太空飛行也不稀奇,很多公司都打著「探空火箭」的旗號,招攬在太空進行測量與實驗的業務。
問題在於這些發射器實在太貴,只有政府跟大型通訊公司才負擔得起。費用很貴的原因之一,在於這些發射器都是「消耗性的」,用一次就丟掉。 在一九七○年代,NASA發展出一個部分可重複使用的太空梭飛船隊,試著消弭大多的浪費。但是在實際上,要設計出能夠承受發射跟重返大氣層的壓力,還能夠整備再次飛行的載具,其工程難度更甚於可重複使用的好處,而且造價貴得嚇人。
現在這批太空梭屆臨退役,NASA 又試著要讓發射太空梭的成本降低,這回他們鼓勵私部門,研發便宜火箭以及能抵達近地軌道的人員太空艙。比方說 在今年四月時,NASA就撥款兩億六千九百萬美元的研發經費給四家公司,其中一家位於加州的 SpaceX 公司,成功發射了獵鷹九號火箭,並且在二○一○年六月率先進入軌道。
商業企業
就目前情況來看,民間企業比較把努力放在次軌道之上,這不但成本較低,潛在客戶也更多。次軌道的競賽始於二○○四年,當時試飛員梅威爾 (Mike Melvill) 多次駕駛一艘私人研發的可重複使用太空梭「太空船一號」,飛到美國加州莫哈維沙漠上空一百多公里的高度。不久之後,「太空船一號」的設計者魯坦 (Burt Rutan) 與維京航空執行長布朗森 (Richard Branson) 合夥,成立「維京銀河」公司,以每個座位二十萬美元的價碼,招攬遊客搭乘目前尚在研發中,六人座的「太空船二號」太空飛機,進行離地一百一十公里高的次軌道短程旅行。
還有其他的新興公司跟進,其中許多公司是電腦與網路產業出身,見證了太空夢與有利可圖的高科技事業之間的共生關係。這些公司裡頭有位於美國德州希斯市的「犰狳航太」,由電玩大作《毀滅戰士》與《雷神之錘》的電腦圖形大師卡馬克 (John Carmack) 創立資助;有位於華盛頓州肯特市的「藍色起源」,這是創立亞瑪遜網站的貝索斯 (Jeff Bezos) 用他賺來的一小筆錢設立的;有位於加州莫哈維市的「梅斯頓太空系統」,由前資訊科技網路大亨梅斯頓 (David Masten) 創立;還有同樣位於莫哈維市的「 XCOR 航太」,掌舵的是協助英特爾奔騰系列電腦晶片所用技術的工程師葛瑞森 (Jeff Greason) 。
這些企業家認為,次軌道太空飛行最有利可圖的應用之一,就是太空旅遊,不過起碼在一兩年內還無法實現。同時,為了要增加發射名單,並且補助無人的測試飛行,各公司都開始與研究機構、政府機關,以及想要在次軌道上進行科學實驗,口袋殷實的獨立研究者合作。前面提到的五家公司,今年全都派代表來參加 NSRC ,希望能夠跟更多像是西南研究所之類的客戶媒合。西南研究所已經訂了八個次軌道飛行的座位,還在考慮追加九個,將由「維京銀河」的「太空船二號」,以及 XCOR 的「山貓號」提供服務。
參與奧蘭多大會的人,大多無需鼓動,每個人都是一副亟望登機的樣子。天文學家談到在大氣層上空架起望遠鏡,以中紅外線搜尋月球上的水,觀測行星、彗星與小行星。行星科學家詳述了研究塵埃碰撞如何形成行星的微重力實驗。大氣科學家在討論如何對位於大氣層上層,高度超過氣象探測氣球所能抵達的範圍,卻又低於衛星偵測範圍,因此還沒有什麼探索過的「忽略層」,進行原地採樣。材料科學家則是渴望研究微重力對於諸如內燃過程造成的影響。
但是個別研究者的熱忱是一回事,要他們任職的機構付錢買票是另一回事。比方說 NASA 就跟「犰狳航太」與「梅斯頓太空系統」簽約,付了將近五十萬美元,進行七趟飛行服務,把一些工程設備運上去。但是 NASA 還沒獲准購買次軌道乘客的機票(這兩家公司目前都比較專注於無人飛行業務),而且已經購買的這些飛行趟數,沒有一趟真的會去太空,計畫中最高只會飛到四十公里高的地方。
發射公司要賣掉那些乘客座位,就必須說服決策者,他們的可重複使用載具,比起上到失重太空環境的既有方式,要來得好處多多。研究者可以每趟只花個幾萬美元,訂購一架客製化的飛機,去飛一系列的拋物線軌跡,用三十秒的暴衝製造微重力的效果,每趟飛行可以累積五到十分鐘的微重力時間。或者他們一次花到一兩百萬美元,就能夠把自動化裝備放到探空火箭上,在遠高於地球大氣層的地方,獲得多達二十分鐘的微重力時間。新的商用載具能力各有差異,不過一般來說大概是介於兩個既有的選項之間:這些商用載具可以升到三十到一百公里高的地方,提供三到五分鐘的無重力時間。
史騰等支持者認為,雖然可重複使用的太空載具,停留在太空的時間很短暫,但是可以藉頻繁的飛行次數來做補償。史騰表示,他身為主任研究員,都還要花上將近十年的時間,才從 NASA 手上弄到七次探空火箭的飛行,但是西南研究所在一年之內,就把這八次的太空飛行任務都飛完了。他說光是「維京銀河」一家公司,就有六台載具在做每日飛行, XCOR 每天會飛上四趟,「藍色起源」則說他們一個星期會飛一次。這讓他們擁有前所未有上太空的機會。
人類元素
但是人類真的需要在這種實驗裡跟著一起飛,承擔這些風險與複雜度嗎?史騰說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他的論點跟 NASA 在一九六○年代的阿波羅計畫之後,載人太空飛行支持者所用的論點大致相同:一者再也不必付錢把實驗搞成自動化,再者可以容易地對資料蒐集做出即時反應,並且在實驗裡做改變,以取得較佳的結果。
為了展示那些優點,西南研究所的研究員打算進行三個示範實驗。第一個「岩石盒子」實驗,是把石頭碎片跟瓷磚放在透明盒子裡,藉此模擬鬆散的材質,如何在表面重力很低的小行星上沈澱下來。第二個實驗用到一個在一九九七年架在太空梭上飛行,經過整修的紫外線望遠鏡,透過太空艙的窗戶,觀測天文物體與大氣層上層現象。第三個實驗則是利用「生物器具」,監控並記錄乘客在不同載具的飛行狀態下,其血壓、心跳率等生理參數是如何變化。
NASA 科學任務理事會首席科學家赫茲 (Paul Hertz) ,對此持保留態度。他對於可重複使用的次軌道載具,在科學上的潛在應用,態度大致上是樂觀的,但是對於天文觀測實驗把人扯進來是否會有用,則不是那麼有信心。他說這些飛行相對而言為時甚短,要先把觀測計畫訂好,實在不是那麼強人所難的事。
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天文學家麥克坎德利斯 (Stephen McCandliss) ,認同赫茲的見解,他說座位跟維生系統的重量,會造成太空飛行效能大減。麥克坎德利斯利用探空火箭,進行紫外線天文實驗已有二十多年,他說可重複使用的載具能做的事,一經比較就相形見絀了。
史騰承認探空火箭極為寶貴,它們能夠飛得更高,指向系統更為精密,還能夠承載商用可重複使用載具無法承載的東西。但是可重複使用載具可以飛行的次數多得多,成本低了十到二十倍,還能夠把科學家連同儀器一起送上太空。他說這就像是爭論餐桌上要放叉子還是湯匙一樣,目的各有不同,豈能一概而論。
曾經是太空梭太空人,目前擔任美國太空望遠鏡科學研究所副所長的葛倫斯菲德 (John Grunsfeld) ,對於新載具是否比探空火箭更好,也持懷疑態度,不過他承認可重複使用的載具,可為科學研究提供全新的契機。
葛倫斯菲德表示,這第一波的載具並不一定具有給科學增色的真正潛能,但它們未來有望載人,經常性地頻繁前往失重空間,停留更長的時間,甚至更好能抵達地球軌道。這種可能性反過來,會促進具有想像力的科學創新,那在政府機關與大型學術機構,可能過不了同儕審查的那一關。葛倫斯菲德當然也很謹慎,認為那種科學創新的價值還有待觀察。
對史騰來說,常態性次軌道太空飛行的價值,不應該僅以補助金數目,以及同儕審查論文發表數量來加以衡量。他在 NSRC 的一個討論時段中,對聽眾說倘若他們對次軌道科學的興趣,主要是起源於對於太空飛行的渴望,那也沒什麼好感到難為情的。
史騰表示,大多數的科學家,並不怎麼瞭解人類太空飛行可以多有啟發性。他說要一頭栽進科學研究裡比較困難,職業生涯能夠賺更多錢的時候,可就簡單些了。但是倘若日常生活裡的教育家與研究者,能夠到學校裡跟學童說說他個人飛入太空的經驗,那效果可是非比尋常的。他說催生這個新的產業,並且製造這產業所帶來的契機,就可以對未來貢獻一份心力。
這項訊息似乎在 NSRC 裡引起迴響。在研討時段之中以及之後,人們談到如何激發下一代的研究者大有所為,譬如說從衛星上巨大的太陽能面板將能源射回地球,造訪小行星區,殖民月球或到火星旅行等事務的時候,次軌道科學的相關討論經常會插進對話裡。對於大多數聚集在會議室與飯店酒吧裡的科學家來說,民主化的次軌道飛行,確實就像是一張空白的投影幕,他們至少可以把人類拓展的當前計畫與未來夢想,投射到太陽系的其他部分。
葛瑞森說,許多人很不願意高談闊論,或許也沒辦法總是侃侃而談他們為何要作一趟太空之旅,但他們中很多人想要的,是在打造未來的工作裡參一腳。他自己也不例外,他說他幹這一行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覺得,這可能會成為某個會持續非常、非常久事物的開端。
原載於【知識通訊評論月刊一〇四期】2011.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