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介紹】聽!死者在說話— 一個法醫人類學家經歷的奇妙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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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因為,調查者缺乏勇氣、知識、經驗和毅力;他們沒有把雙手深深埋入那些可怕罪行殘留的腐爛遺跡中去仔細摸索搜查,從遺骸中抓住那微微閃耀的真相之光。」---美國法醫人類學家William R. Maples

Dead man do tell tales
《死者在說話》簡體中文版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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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魏鈺潔(台灣大學醫學系四年級)

你對法醫的印象或許來自美國推理作家派翠西亞‧康薇爾筆下,出生入死的女法醫史卡佩塔,或許來自電視一再重播的、台灣法醫元老楊日松博士交雜著靈異、土地情感的破案故事,又或者是在日劇《閃亮的人生》、《VOICE法醫現場》中,為法醫對死者的同情而感動。但從《死者在說話》這本書裡,你看到的將是不同的故事:美國法醫人類學權威美普斯(William R. Maples, 1937-1997)細述他與骸骨相處的朝朝暮暮。

今日若提起法醫學,會讓人想起的,或許是現代影集裡完美的電腦模型比對、DNA確認、案發現場出現的許多高科技探測儀。而在《死者在說話》一書裡,仰賴的是數百年來那些死亡偵查者都曾所用的方法---現在仍很好用---檢視遺骨,確認亡者生前可能經歷的、留存在骨架上的任何事件。

在第一章〈每天都是萬聖節〉中,作者描述了自己由一位專攻英國文學的大學生,逐漸成長為法醫人類學家的歷程。有別於一般所稱的法醫,更正確來說,開膛剖腹檢視內臟的那種人應該稱之為法醫病理學家,他們基本上都擁有醫學學位;我們的作者則是一位法醫人類學家,顧名思義,這些法醫來自人類學中的體質人類學領域,他們所檢視的是人體骨質。人類學中所累積的不同人種間的體質比較,以及考證先人骸骨的經驗與專業,到了現實社會中同樣合用:當各種骨骼混和時,法醫人類學家會迅速將人類與動物骨骼區分,接著利用它們來鑑定人種、年齡、性別、生前動過的手術、可能的死亡方式及外表特徵。當要鑑定的屍體不幸只剩骨頭,甚至只留下焚燒後的破碎片段,一位法醫人類學家將比法醫病理學家更擅於處理。

梅普斯說他很少做惡夢。「偶爾夢到的也是一些日常工作中所見的畫面:碎裂、洞穿的頭骨;被砍掉的殘肢和嚴重損壞的頭顱;燒焦或者腐爛的屍身;簇簇毛髮,森森白骨。」別人夢中的恐怖萬聖節,不過是他任何一天工作的濃縮。他說,「死亡並沒有讓我毛骨悚然的力量,它不能刺激我的神經,或者左右我的判斷力。死亡於我,並不是夜晚來襲的惡靈,而是日間相處的伙伴,它是熟悉的情景,且存在於一個服從科學法則並應對科學詢問的過程之中。」

從大學時期立定志向、在殯儀館兼職守屍、開救護車,到後來成為人類學家在非洲捕捉狒狒,並在七〇年代開始受託從事遺骨辨認的工作。二十多年的鑑識生涯,讓美普斯成為此行佼佼者,並在佛羅里達大學主持C.A.龐德人類鑑定實驗室。實驗室的規模龐大、守密制度繁複嚴謹,讓這實驗室長久以來一直是警方最佳的協助團隊。這間實驗室裡始終放滿了遺骨:被煩惱的警官剛送來的、結束調查要送出的、正在檢驗中、以及角落裡放置多年、無法再進一步辨認的屍體們。除卻出差的時候,法醫天天面對的都是這個實驗室,安靜的工作,偶爾細細交談。?

不同的死亡方式可能帶來不同的鑑識瓶頸。譬如:

《腐敗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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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壤適合掩埋屍體,但同時也會保存犯案證據。

屍體死後隨著天氣的不同,有不同的腐敗情形。在酷寒之地沒有法醫人類學家的需求:屍骨將在低溫下被冷凍,完好保存。而在潮濕炎熱的熱帶,暴露在自然環境下的屍體迅速浮腫、生蛆、腐敗潰爛,幾天時間一具完好屍體就會處處露出白骨。倘若採取掩埋方式,你可以躲過被輕易發現的風險──實際上甚至連埋屍者都常會忘記正確地點。但屍體可能被土壤保護而留下證據,埋得越深,保存得越是完好。當被發現時,它尚未腐爛完全、也不太可能被野獸損毀。於是法醫很容易就能由屍骨判斷出死者生前的特徵。

《分屍》

分屍執行起來,比想像中需要耗費更多力氣。使用的工具各有不同,刀劍、斧頭、電鋸、或是絞肉機等。大卸八塊聽起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當兇手對解剖位置不夠熟悉而工具也不夠銳利時,他可能會花上數小時都還無法折斷股骨。如何在行兇後找到地方分割屍體、棄屍、處置分屍工具而不被發現也需要足夠的腦力和運氣。往往那些越是方便好用的工具就越是容易留下犯罪痕跡,像是買電鋸,商店裡會留下紀錄,而留在鋸齒緣的肉屑往往也很難徹底清理掉。

比對分屍的遺體是件苦差事,留下的傷口除了生前所致的之外,還有許多死亡後因為分屍而多出來的各式傷口。為了因應分屍案,各種工具在骨頭上留下的痕跡會在平時就進行測試;熟悉骨骼損傷與並能對應到不同死因,是一位法醫人類學家的必需技能。而與分屍工具類似,不同的凶器會讓屍體留下不同的痕跡,這些物品包含:刺刀、榔頭、千斤頂、義肢、床柱、不同口徑的子彈、軍用武器、瓦斯桶……,只要是夠銳利夠沉重的物品都可以做為凶器。犯罪者想像力無邊,法醫想像力也得跟著無邊,在生活中隨時觀察哪些物品可以做為凶器、又會留下怎樣的痕跡,這是許多法醫的職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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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普斯的照片。(取自佛羅里達大學紀念網頁)

《自殺、他殺、與意外事故的混和》

許多自殺、他殺或是意外死亡案件常被混淆,在推理小說中常見到偽裝成自殺的謀殺案件,而在現實生活中則是有許多自殺案件離奇到不像是自殺。倘若自盡於荒野,遺書可能被風吹走、破損,甚至行兇工具(比如昂貴的槍枝)也可能被撿走,看起來幾乎就和棄屍一樣。而意外死亡亦是如此,要如何分辨死者是從樓梯上摔下或是被人推下、是不小心跌落軌道還是蓄意臥軌?其中尚且牽涉家屬堅持死者是自殺或者不是自殺的紛雜意見。於是無人見證的自殺案件常只能透過現場的佈置以及排除他殺的可能性來推測。在沒有兇手的殺人案中,除卻死者外無人確切知曉真實死因。

這其中還有許多無名屍,這些屍體通常已經失去所有辨識線索,雖能猜測出死因,卻無法確定身分或是追捕兇手。這些無名屍都只能留在實驗室裡等待更多證據被發掘。然而這些無名骸骨又有多少會被鑑定出來,回到生前的家鄉?或者他們就會永遠留在實驗室裡,幫著護佑一批又一批新出的死屍、讓他們能順利的因著牙齒、骨骼、人造置換物等難以磨蝕的部分而終能回家。

在上面這些情境裡,法醫人類學家所做的通常是辨認遺骨。要死亡是很容易的──瞬間的致命傷,就能奪命,但有時骨頭上流露出來的沒死之前遇到的事,反而更可怕。當面對生前遭遇過漫長虐待而死的屍體,尤其是孩童的屍體,拼湊生前模樣時總是會讓人感到戰慄不已:也許是長期沒有任何飲食,飢餓至死、被鈍器毆傷、性虐待。正如書中所言:「孩童的無助與天真,使這些罪行顯得格外駭人。」法醫人類學家勝於法醫病理學家的優勢在於他們對於骨頭的專業,在面對這些虐待行為時,只需要針對骨頭提出說明,那些虐待的部分,大多屬於法醫病理學家與鍥而不捨的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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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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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人,悉數死於非命。

在後面的章節,主要講述作者對於歷史人物的鑑定過程,包含了:血洗祕魯的西班牙征服者、美國泰勒總統、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斯二世一家,除泰勒總統以外,其他人的死狀都相當悽慘。鑑定這些數十、甚至數百年前的屍體,很多時候都要靠當時所留下的見證人紀錄,才可以確認骨頭上的傷痕屬於何人。

其中最為悽慘的是俄國沙皇一家,這也是作者所承辦規模最大的國際鑑識工作。沙皇與王后、四位公主和一位王子、男僕、女僕、御醫、廚師,共十一人,一起在地下室被射殺身亡。死後一家人被搜刮了身上的珠寶、擊毀面目、曝屍幾天後再被焚屍。又因為來不及焚屍完畢,挖了個淺坑倒入強酸後就把屍體草草掩埋。當閱讀這段文字時,不論歷史給予如何評價,讀者難免覺得沙皇一家確實死得太慘,認為當時的布爾什維克黨人終究不脫是一群嗜血暴徒云云。但做為一位法醫,作者在描述時總是謹守本分,客觀平靜的描述,避開任何主觀的批判部分,如何去評斷這些罪行,那是讀者才要去做的。說清真相、辨認屍體,而每一句屍體在進行檢驗時,生前的地位榮耀或是卑賤懦弱都已經被剪除了,所剩餘的都是軀殼而已。

在本書的最後,美普斯指出了法醫人類學所面臨現實的困境。與台灣法醫界的處境相似:收入不能說低,但這門專業所需要的漫長培養時間、學識、工作性質、以及所需要的嚴謹程度,讓他們的實際待遇看起來並不高,甚至可說是薪水微薄了。這門學科人丁單薄,雖然年會上總會有許多新的技術和經驗分享,但新血的出現還是很少,許多學生畢業後也很難找到穩定的工作。然而正如作者所言:「這只是一個狹窄的領域,並且永遠都會是這麼狹窄的領域,但是這並不能成為它今天地位如此卑微的理由。」每一天都會有人不知原因的死亡、許多屍體被發現,如果能夠合理使用科學知識,將可以找出這些兇殘的行兇者。死者不會復活,但透過法醫,死者才能向生者傾訴死前發生的故事。在我們的司法機構忙著從事防治犯罪宣導活動、社區化的同時,卻好似忘了犯罪不會自動破案,也不認為需要挹注經費於法醫人才的培養──在今年,台灣唯一的法醫學研究所,也就是台大法醫研究所,是台大唯一未通過評鑑的系所。以後這門學科又會往哪裡發展呢?這似乎不是這行業中的專家可以決定的。

救贖生者

在一場震驚美國社會的四屍命案裡,一個年輕優秀的美麗女孩被兇手盯上,這人不僅殺了她的父母、勒死了她、擊碎她的頭部、還丟棄在離家千里的荒蕪小屋,並與她一起被熊熊大火吞噬---到死都要緊追不放。美普斯的實驗室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篩撿火場灰燼,才終於找到兇手鑲嵌的金牙,偵破此案。或許破案本身沒法彌補什麼,但被害者一家唯一留下的活口,也就是女孩的哥哥年年都寄聖誕卡給梅普斯,從未間斷。含冤昭雪,讓死者安息、讓生者得到可憑據的真相,讓社會與潛在的罪犯明白死亡決不會沉默,這就是法醫職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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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里達大學紀念梅普斯的一面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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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空話緘口,令笑聲消失,這裡是死亡煥發光彩、救贖生命的地方。(Taceant Colloquia. Effugiat Risus. Hic Locus est Ubi Mors Gaudet Succurrere Vitae.)」這一句拉丁文刻於紐約市驗屍官辦公室的門上,道盡一位法醫在他的實驗室裡所作的一切,雖然這些作為實在難以丈量其規模。你無法用救助了多少人、做出多少成品來確實衡量一位法醫,只有重新打開他所經手的許多案件卷宗,親眼窺見那些偵查結束的紀錄,方才見證了一位法醫的貢獻。只要存在犯罪和死亡的時代,永遠需要這份專業。

作者生前偵破了自己任教的佛羅里達大學裡頭的學生連續被殺害命案,令兇手伏首認罪。此一命案曾讓校園內人人自危。在佛羅里達大學的留言牆上,尚留有當年五位受害學生的名姓,以資悼念;而作者過世後,該校學生在同一面牆上一處亦寫下他的名字,旁邊書有:「我們站在一個巨人的肩膀上。我們永遠愛你。」《死者在說話》裡,我們確實是站在他的肩膀上,窺看這些骸骨如何藉由科學專業復活於世,為生者重述死亡前的喃喃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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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資訊

書名:《死者在說話》(Dead Men Do Tell Tales: The Strange and Fascinating Cases of a Forensic Anthropologist
作者:美普斯(William Ross Maples)、布朗寧(Michael Browning)
譯者:尚曉蕾
出版:中國法律圖書公司(2010/07/01)

延伸閱讀:佛羅里達大學梅普斯法醫研究中心(The William R. Maples Center for Forensic Medicine

責任編輯:MissZ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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