獼猴與黑熊:甲骨文的「夒」、「猱」與「能」

分享至

甲骨文裡有兩個源於獼猴的象形字「猱」與「夒」,前者作動物本義,後者則別具手朝上掩面特徵,表商人的遠祖。在商人心中夒的地位崇高,可能主管農業生產。獼猴形象在商末和西周少見於青銅器,形象可能僅為一般獸類,但到了東周時期開始於文獻中開始有了愚蠢的負面形象,於漢代以迄唐宋形象愈形低落,直到宋元時代可能因各版本西遊文學及最終《西遊記》的成書,帶出孫悟空這個正面角色始有所改觀。甲骨文的「能」字與「猱」有些相似,外形均是可站立的動物,所表現的是黑熊的象形。這個字最早見於商代晚期族徽,由甲骨文向西周金文的字形演變較大。

撰文|江柏毅

甲骨文裡有個動物字,字形特別描繪如人一般的圓潤頭形,還有著小眼、微尖的嘴與耳、彎曲向下的手臂、曲折的雙腿和上翹的尾巴之特點,顯然是獼猴 (Macaca mulatta) 的象形(圖一)。這個字也可見到頭上帶幾根毛髮的字形,而與甲骨文的「頁」有些相似,差別在於後者呈跪坐姿勢,手垂放於大腿上、無尾,從其特別描繪頭部與眼部並對照一些有著相同特徵的出土文物,如來自殷墟婦好墓帶有大眼的玉人(圖一),推測所表現的是貴族的形象。

圖一:甲骨文的「猱」與「頁」字以及殷墟婦好墓出土跪坐玉人|來源:物出版社、光復書局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1994)

這個獼猴的象形字在卜辭中皆作動物本義使用,除了見於商王貞問方國的進貢情事之外,也見於田獵的收穫。甲骨文中還可見到一個「网」下有獼猴的字(圖二),顯然字義是以網捕猴,或是捕獲獵物的引申義。河南安陽殷墟所發現的商代哺乳動物遺骨中便有獼猴,安陽武官村北地商代祭祀坑M4也發現過一具側身屈肢呈綁縛狀的猴骨,身上繫有一個銅鈴;殷墟婦好墓中亦發現過一件呈身軀匍匐、面朝上姿勢的玉猴雕飾,外表有著圓眼大鼻,尾壓於臀下,頭上則雕有細毛,與甲骨文字形相似(圖二),推測商代人們除了可能偶將獼猴用於祭祀、作為肉食來源之外,也豢養牠們來從事娛樂活動。

圖二:「网」下有獼猴的甲骨文字與殷墟婦好墓出土玉猴線圖|來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1980)

甲骨文中還有一個和上揭獼猴象形字十分相似的字,差別在於除了習刻甲骨《合》35269所見字形為非常寫實的獼猴外形,其餘字形除了頭部以外皆以單筆勾勒身軀、四肢和尾巴,且整體呈膝微屈的站姿或蹲踞姿態,手朝上掩面(圖三)。依據顯然是從商代晚期至秦代源於一系,都具有手朝上掩面特徵的商晚期至西周時期金文、春秋早期青銅器秦子簋蓋、樊君盆上所見金文,以及小篆所見「夒」字(圖四),古文字學者今多將這個甲骨文字隸定為「夒」。許慎於《說文解字》中釋「夒」為「貪獸也。一曰:母猴,似人。从頁、巳,止、夊,其手足」(註一),從早、晚字形來看,獼猴的頭部的確後來類化為了「頁」(圖四),尾巴類化為「巳」,雙手類化為「止」),雙足則類化為「夊」(註二)。

圖三:甲骨文的「夒」字|來源:作者拍攝
圖四: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春秋早期、小篆的「夒」字,以及西周晚期毛公鼎銘文、西周中期金文、小篆的「頁」字|來源:作者提供

「夒」在卜辭中表商代先民的遠古祖先之一(註三),在卜辭中常見「高祖夒」一詞,如《合》30398「叀高祖夒祝用,王受佑」,意思是貞問對高祖夒的祭祀殺牲,以使商王受到保佑;又如《屯南》4528「乙亥卜,高祖夒燎二十牛」,意即貞問是否用燎祭二十頭牛的方式來祭祀高祖夒。高祖夒在卜辭中也常見省略高祖一詞。在商代先民心中高祖夒可能主管農業生產,卜辭常見有向夒「求禾」、「求年」的貞問,或問夒是否會對禾苗、雨水造成危害,如《合》33277「壬申貞,求禾于河,燎三牛、沉三牛」、「壬申貞,求禾于夒,燎三牛、卯三牛」,意思除了在壬申日貞問是否以燎祭三頭牛、沉祭三頭牛的方式向高祖河祈求農作收成外,也貞問是否該以燎祭、卯祭各三頭牛的方式向高祖夒祈求農作收成。可能夒的地位崇高,商代先民甚至為其設立有宗廟,見於《合》30319「貞王其酒于又宗夒,又大雨」,其中「又宗」即「右宗」,全句之意是商王親自在右宗,也就是夒的宗廟舉行酒祭,貞問是否會下雨。有關於高祖夒究竟是誰,學界有帝嚳、契的看法,莫衷一是。

上揭甲骨文、商代晚期至西周金文的「夒」字也有學者根據該字字形以手掩面表羞恥或憂愁義的特點隸定為「羞」或「憂」,該字在毛公鼎銘文中若讀為「羞」或「憂」(圖四),於「申恪大命,康能四國,欲我弗作先王羞(憂)」全句均通;相似的「羞」用法也見於《尚書・康王之誥》:「用奉恤厥若,無遺鞠子羞」、《左傳・襄公十八年》:「苟捷有功,無作神羞」、《左傳・哀公二年》:「以集大事,無作三祖羞。」其實「羞」字屬心紐幽部,「憂」字古音屬影紐幽部,兩者古音近,而「夒」字古音屬泥紐幽部,更說明三者關係密切。

今日所見「猴」字最早僅見於小篆,是一個後起字,而根據《說文解字》:「㺅,夒也。从犬矦聲」,可知「㺅」是一個形聲字,「猴」本作「㺅」,「㺅」即「夒」。由「夒」這麼個象形字轉變為形聲从「犬」的「㺅」,可能與小篆裡新出現一個由「夒」、「犬」合組的「獿」字有關,「夒」加上「犬」的偏旁意在強調夒為獸類的性質。根據南唐徐鍇《說文解字繫傳》:「夒…今作猱」、宋代韻書《集韻》:「夒,或從犬,從憂,從柔」、「夒,或作獿、獶、蝚」可知至遲在宋代「夒」已通「獿」、「獶」和「猱」。古文字學界今多將上揭獼猴象形的甲骨文字隸定為「猱」,是根據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所言:「猱即《說文解字》之夒字,是二者可相為屬而非一物也」(註四)。

可能由於獼猴既不雄壯、威猛,也與古時神話傳說中的神獸無關,所以商代出土文物中鮮有以獼猴這種世俗性風格強烈的動物為器形或紋飾的器物,美國佛利爾美術館 (Freer Gallery of Art) 所收藏可能出土於安陽的成對猴形青銅武器構件及猴形柄石祖則是少數的案例(圖五)。隨著禮樂制度在兩周之交的加劇崩壞,獼猴開始以生動活潑的形象出現於青銅器上,如上海博物館藏西周晚期晉侯盨四足所見手臂上舉蹲式猴形,以及山西博物院藏春秋時期刖人守囿銅車頂蓋蹲伏猴形(圖五)。在大量文獻存世的東周,猴除了有迅捷的描述外,在文人心中開始可見愚蠢的負面形象,如著名的成語「朝三暮四」便典出《莊子.齊物論》,而以猴兒穿周公的衣服來形容猴之蒙昧則見於《莊子.天運》(註五)。到了漢代,獼猴的形象也好不到哪裡,典出《史記・項羽本紀》的「沐猴而冠」便是拿獼猴來比喻人虛有表象卻不脫粗鄙的本質;而東漢辭賦家王延壽更在《王孫賦》中生動地描寫獼猴的外貌、神情、聲音、動作舉止、生活、喜好,以王孫代獼猴,用意在嘲諷貴族子弟湮於世俗的愚鈍、醜陋。魏晉至唐宋時期獼猴的形象似乎愈形低落,阮籍在《獼猴賦》中便以獼猴比喻,嘲諷小人的庸俗、人面獸心、趨利忘義、短視近利。從宋元時代開始,獼猴在普羅大眾心中的形象開始有了些許正向的改變,其原因與各版本西遊文學及最終《西遊記》的成書,帶出孫悟空這個既聰明調皮又忠誠、嫉惡如仇的角色形象有關。

圖五:(A)猴形青銅武器構件、(B)猴形柄石祖、(C)晉侯盨及(D)刖人守囿銅車|來源:佛利爾博物館網站、陳佩芬 (1995)、山西省考古研究所 (1994)

甲骨文中還有一個字與「猱」有些相似,有著「目」形的頭、豐腴的身軀、短尾及前、後足向下彎折的特點(圖六),表明其能直立行走。儘管這個字過去曾被誤認為「兔」,但若將其與商代晚期的圓雕玉熊、青銅器上的族徽字形對照(圖六),可發現極為相似,所以該字其實是亞洲黑熊 (Ursus thibetanus) 的象形。由族徽向甲骨文的演變(註六)是將熊的頭部簡省為「目」形,同時把向後彎折的前、後足改為線條化,並使兩者長度變得相近,下垂的短尾則保留下來。

圖六:甲骨文的「能」字、山西博物院藏玉熊及含「能」字族徽|來源:蔡慶良 (2010)

那麼這個字應該隸定為何字呢?根據西周金文、戰國楚系、秦系文字及小篆「能」字的演變脈絡(圖七),應可將該字同樣隸定為「能」。「能」字從甲骨文向西周金文的演變較大,熊的頭部由「目」改成「㠯」形,身軀則簡化呈「月(肉)」形,這也是《說文解字》釋「能」「从肉,㠯聲」的由來(註七)。西周金文的「能」字也把甲骨文字形所見上、下豎立的前、後足改為左右並列。從西周金文向戰國金文、戰國簡櫝文字、小篆、隸書的字形變化不大,容易理解其字形關係。甲骨文的「能」字目前發現相當少,所出卜辭全都殘損,無法確知該字的用法。

圖七:西周、戰國晚期金文、郭店楚簡、睡虎地秦簡和小篆的「能」字|來源:作者提供

甲骨文中還可見到一個以「网」、「能」為構件的字(圖八),會以網捕熊,或可隸定為「罷」。由於目前見有「罷」字的卜辭也大多殘損,從有限的材料僅能推知該字有作人名、地名的用法,或也有表捕獲熊或捕獲獵物的引申義。

圖八:甲骨文的「罷」字|來源:作者提供

 


註釋

註一:根據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母猴乃此獸名。非謂牝者。沐猴、獮猴皆語之轉」,「母猴」即「獼猴」。在一些古文獻中,獼猴經常以雙音詞「母猴」、「沐猴」稱之,如《韓非子・外儲説左上》:「宋人有請爲燕王以棘刺之端爲母猴者,必三月齋,然後能觀之」、《史記・項羽本紀》:「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詩・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陸機疏:「猱,獼猴也,楚人謂之沐猴。」

註二:「巳」、「止」、「攵」的甲骨文字源其實分別是胚胎、腳掌和手持棍棒的象形,與許慎所說不同。

註三:在卜辭中商代先民的高祖有十餘位,如王亥、季、土、岳、河等。

註四:象獼猴之形的甲骨文字確與甲骨文的「夒」相近,但所表意義不同,即段玉裁所言「二者可相為屬而非一物也。」

註五:《莊子・齊物論》:「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芧,曰:『朝三而莫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莫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莊子・天運》:「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

註六:商代青銅器上的族徽多出現於商朝末期和西周早期,少數也出現於商代中期,被認為可能是年代較早文字發展階段的活化石。

註七:《說文解字》:「能,熊屬,足似鹿。从肉,㠯聲。能獸堅中,故稱賢能,而彊壯稱能傑也。凡能之屬皆从能。」

 


參考文獻

  1.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
    1994〈聞喜縣上郭村1989年發掘簡報〉,輯於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編,《三晉考古》(第一輯),頁139-153。
  2. 文物出版社、光復書局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編)
    1994《殷墟地下瑰寶:河南安陽婦好墓》,台北:光復出版社。
  3. 文煥然、何業恒、徐俊傳
    1981〈華北歷史上的獼猴〉,《河南師大學報》第一期,頁37-44。
  4.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
    1980《殷墟婦好墓》,北京:文物出版社。
  5.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
    1987〈安陽武官村北地商代祭祀坑的發掘〉,《考古》第十二期,頁1062-1070,1145。
  6. 邵雨
    2021〈「熊」字考释〉,《作家天地》第二十四期,頁12-14。
  7. 胡凱津、張鵬
    2016〈猿猴在古代中國〉,《紫禁城》第一期,頁21-41。
  8. 徐山
    2013〈釋「罷」〉,《浙江海洋學院學報》(人文科學版)第三十卷,第四期,頁67-68。
  9. 常玉芝
    2010《商代宗教祭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0. 陳佩芬
    1995《上海博物館中國古代青銅器》,上海:上海博物館。
  11. 單育辰
    2020〈說「熊」〉,輯於單育辰著,《甲骨文所見動物研究》,頁42-46,《甲骨文所見動物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0〈說「猱」〉,輯於單育辰著,《甲骨文所見動物研究》,頁198-204。《甲骨文所見動物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2. 楊鍾建、劉東生
    1949〈安陽殷墟之哺乳動物群補遺〉,《中國考古學報》第四冊,頁145-153。
  13. 劉桓
    1992〈釋能罷〉,輯於劉桓著,《殷契存稿》,頁116-118,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
  14. 蔡慶良
    2010《商代玉器》,台北:財團法人震旦文教基金會。
(Visited 225 times, 1 visits today)

分享至
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