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甲骨文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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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介紹甲骨文的「鹿」字,說明它在商代晚期田獵卜辭中所代表的鹿科動物為梅花鹿,並簡介以「鹿」字為構件的甲骨文字。中研院歷史文物陳列館所典藏與鹿有關的國寶及重要古物為鹿鼎和兩件帶刻辭鹿頭骨,其中一件鹿頭骨上的刻辭也是中研院院徽的圖案來源。鹿科動物的棲地大部分與人類重疊,自古以來便是先民熟悉的動物,鹿形象常出現在許多藝術創作,早期天文四象中的北方形象其實是一頭鹿。逐鹿中原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成語,本文也介紹「逐鹿」一詞的文化淵源。

撰文|江柏毅

甲骨文的「鹿」字是一個象形字,由於字形非常具象地描繪一頭側視的鹿,所以在甲骨文發現之初便由羅振玉考釋而出。「鹿」字在卜辭中極為常見,異體字也多,但基本可見雙犄角或側視下的單角,頭部則偶以大眼替代表示。壯碩的身軀除了以雙線分別描繪背、腹,也常見簡單的連頸單線勾勒,並連結至尾部,呈現出短尾的特徵,僅少數字形特別刻畫尾部細節。至於鹿腳除了以單線刻畫之外,也可見到使用末端開岔或近九十度轉折的手法表現出蹄足(圖一)。商代晚期金文的「鹿」字同樣表現一頭側視的鹿,但較甲骨文更加寫實。1935年河南安陽殷墟武官村北地1004號商王大墓南墓道曾出土一件立耳大型方鼎,除了器身正中央,四足外側也可見到鮮明的鹿首紋飾,於器底更鑄有一「鹿」字銘文(圖一,因此這件器物又名鹿鼎,是目前考古所見唯一以鹿為主要紋飾和銘文的商代青銅禮器,也是中華民國根據《文物資產保存法》所界定公告的國寶,現典藏於中央研究院歷史文物陳列館。

圖一:甲骨文的「鹿」字、鹿鼎及銘文|來源:中研院歷史文物陳列館

歷史文物陳列館典藏的法定重要古物還有一件1929年出土於殷墟小屯村北灰坑H6的商晚期帶刻辭鹿頭骨《甲》3941,從殘存的兩行十二字記事刻辭「已亥,王田於羌…在九月,隹王十[祀]…」(圖二)(註一),可大略推知商王九月己亥這天於羌地進行田獵活動,後續還進行了祭祀(註二),而這塊鹿頭骨可能便是取自當日獵物。今日中研院院徽底層使用土黃色呈現,用以象徵人文科學領域的圖案便是選自這塊帶刻辭鹿頭骨,只是將字數縮減為七,右側為「已亥王」,左側「九月隹王」,選用邏輯僅是為了圖案使用,而不在乎是否能夠通讀。其實院徽上的甲骨文字還有個小問題,在通行不久後便有學者注意,那就是原件上的幾個破損痕都被誤當成刻劃文字的一部份,在右側的「王」與左側的「九」字尤為明顯(圖二),鬧了個烏龍。

圖二:帶刻辭鹿頭骨《甲》3941和中研院院徽|來源:中研院、中研院歷史文物陳列館

甲骨文中以「鹿」為構件的字很多,如「鹿」下加一個「士」,或釋為「牡」(註三),表公鹿;「鹿」上特別將犄角放大,以強調其美麗的「麗」字;「鹿」下加一個「文」,釋為「麐」;該字另有「文」旁再添一「水」的字形,可能只是前者的異體;此外還有「鹿」下加一個「癸」的未釋字,以及以「鹿」為聲符,居於兩木成「林」之中的字,或釋為「麓」(註四)。至於有著兩頭「鹿」前後排列的字,有學者認為即小篆「麤」之初文。中國古文字裡若重複出現三個相同的符號,通常代表著多數,也因此「麤」就是表多鹿。若根據《說文解字》:「麤,行超遠也。從三鹿」、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三鹿齊跳,行超遠之意」,「麤」字本義是行超遠,但「麤」在古籍中多假借為「粗」,也許與群鹿奔跑跳躍看似胡亂衝撞有關(圖三)。

圖三:甲骨文中幾個以「鹿」為構件的字|來源:作者提供

「鹿」字在卜辭中皆用作動物本義,是田獵活動裡頻繁出現的獵捕對象,如《合》28339「王涉滳,□□射㞢鹿,禽」,意思是貞問商王涉滳水進行田獵,是否會獵獲鹿?類似的貞問也見於《合》10320「貞其射鹿,獲」。《合》10976「壬戌卜,㱿,貞呼多犬网鹿於辳。八月」則表示八月壬戌日這天貞人㱿從事了這次的占卜,所詢問之事為倘若呼喚負責偵查野獸出沒的犬官來辳地網捕鹿,是否會有收穫。一些以「鹿」為構件的甲骨文字顯然也與獵鹿有關,如「鹿」下加一個「凵」,或釋為「陷」,表鹿掉入陷阱裡;「鹿」旁加一個「射」,或釋為「麝」,表射鹿;「鹿」旁加一個「見」,表示見到鹿而欲捕之;「鹿」下加一個「止」(或;「鹿」四周再加上一個「行」,表道路)表追逐腳步,或釋為「逐」,表(於道路上)逐鹿。另有一字以鹿首、「止」和「攴」為構件的字,整體象人持武器追逐鹿,有學者認為該字是「㪔」的繁體,與此類似的還有鹿首下三「口」,右邊以「攴」為構件的字(圖四)。

圖四:幾個以「鹿」為構件,且與獵鹿有關的甲骨文字|來源:作者提供

現今中國境內的鹿科動物共有二十一種,從考古遺留可知某些種群曾相當龐大,特別集中分布於黃河和長江中下游,其中麋鹿 (Elaphurus davidianus)、梅花鹿 (Cervus nippon) 和獐 (Hydropotes inermis) 更是新石器時代先民肉食資源的大宗,而安陽殷墟出土鹿科動物遺骸的鑑定與數量統計也以麋鹿居冠,估計總數超過一千,梅花鹿和獐則大致相仿,分居二、三名,估計總數也超過一百。關於甲骨文的「鹿」字所指為何,過去有學者認為即鹿科動物的鬆散性總稱,而「麐」則專指梅花鹿。不過這個看法其實有問題,因為「麐」字並不出現在田獵卜辭,反而似乎是作人名使用,而且目前卜辭裡所見的「麐」字其實相當稀少,無法合理反映梅花鹿是殷墟出土鹿科動物的大宗。如果「麐」代表的是梅花鹿,那麼梅花鹿不見於田獵卜辭也是個相當奇怪的事情。《逸周書・世俘》篇裡有一則周武王伐商取得勝利後的田獵記載,提到:「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貓二,麋五千二百三十五,犀十有二,氂七百二十有一,熊百五十有一,羆百一十有八,豕三百五十有二,貉十有八,麈十有六,麝五十,麇三十,鹿三千五百有八。」可推測鹿與麋在西周開國之際於中原地區的種群數量似乎相當龐大。

鹿的棲地大部分與人類重疊,故自古以來便是中國先民所熟悉的動物,也與生活日常息息相關,在許多藝術創作上也經常能夠見到維妙維肖的鹿形象。有趣的是古代的天文四象觀念中,以龜蛇合體所代表的北宮玄武形象其實原本是一頭鹿,目前所知文物實證最早見於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上村嶺虢國墓地1612號墓出土的銅鏡,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出土漆衣箱E66側面的雙鹿星宿圖則是戰國早期的另一例證(圖五)。

圖五:(A)上村嶺虢國墓地1612號墓出土銅鏡和(B)隨州曾侯乙墓出土衣箱E66|來源: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195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1989)

「逐鹿中原」是眾所周知的一句成語,其中「逐鹿」一詞過去多認為出自司馬遷《史記・淮陰侯列傳》裡記載蒯通對劉邦所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但其實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漢墓所出土《六韜》簡本在〈武韜・發啟〉篇便可見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天下如逐野鹿」的記載,與今本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取天下者,若逐野獸,而天下皆有分肉之心」雷同,今本《六韜》改「逐鹿」為「逐野獸」應是後世傳抄之誤,所以「逐鹿」一詞之源應上溯至年代更早一些的《六韜》簡本,以逐鹿喻爭逐天下至遲在西漢早期便已有之(註五)。

至於為什麼選擇鹿而不是其他動物來喻天下,有學者認為應與商代晚期卜辭所見「逐鹿」一詞有所淵源,不過卜辭中的「逐鹿」僅止於田獵獵鹿的本義,如《合》10950「乙丑卜,王,其逐鹿,獲,不往」、「乙丑卜,王,不其獲鹿,不往」的對貞,但「爭逐天下」卻是個引申義,其發展過程目前依然晦澀不明。曾有學者從鹿形象的史前遺留和兩周至秦代間與鹿有關的文獻材料進行爬梳,認為「逐鹿」引申義的出現主要有兩個脈絡,其一可追溯至遠古時期中國北方的鹿崇拜,認為鹿在先民心中很早便出現多元的宗教意涵,包含通天的神性,因此在商周時期先民眼裡鹿其實相當神聖;其二是商周時期王與貴族階層所進行的田獵逐鹿、獵後祭祀及後續演化出的射禮射鹿,使得鹿成為權力的象徵。隨著時間推衍,鹿的神聖性與權力象徵相互結合。也由於至遲在西周時期周王與各諸侯國開始有以苑囿圈養鹿群之習,也是種權力象徵,因此到了漢初開始有以苑囿荒廢、群鹿奔逸為喻來形容神聖王權的旁落,這是一說。另也有學者認為爭逐天下的引申義僅僅是秦末群雄爭相先行攻入關中咸陽為王的簡單借喻(註六),體現的是戰國時期諸侯縱橫捭闔試圖爭奪天下的精神,並沒有高深的文化淵源,選擇逐「鹿」純粹是因為獵鹿是時人熟悉的日常場景罷了!

 


註釋

註一:其中「祀」字並不見於鹿頭骨,而是根據卜辭文例推得,「十祀」表某位商王(據研究可能為帝乙或末代商王帝辛)在位第十年所進行的祭祀。

註二:田獵是歷代商王經常性的活動之一,通常與祭祀、戰爭有關,而非單純的狩獵。

註三:甲骨文動物字如牛、羊、鹿、馬、豕、虎、犬旁常見添「士」表雄性,添「匕」表雌性。「士」象徵雄性動物的生殖器官,於後世訛為「土」。至於「匕」在甲骨文中則通讀作「妣」,表示先祖的配偶。

註四:甲骨文中二木「林」中从「鹿」的字並不表山麓,而是以二木「林」中以「彔」為聲符的字表之。

註五:銀雀山一號漢墓的年代約在漢武帝時期,不晚於公元前118年(元狩五年),而《六韜》簡本從所使用的書體為早期漢隸,應在文、景之間。

註六:《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懷王封沛公為武安侯,將碭郡兵西,約先至咸陽王之」、《史記・高祖本紀》:「(楚懷王)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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