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娶婦與甲骨文「河」字所反映的黃河河神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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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滑稽列傳》裡記載著一個著名的「河伯娶婦」故事,內容大致是這樣的:戰國魏文侯時期的西門豹在任鄴城令之初,見到城中人煙稀少,百姓貧困,便向當地耆老探詢,得知城中女巫長期以來都會以「河伯娶婦」名義與三老、廷掾(註一)合謀,向百姓徵收重稅,並強將城中面容姣好的女子聘娶,供河伯作妻,同時恐嚇若不遵從,河伯便會操弄洪水淹溺百姓。

撰文|江柏毅

 

「河伯娶婦」情形大致是這樣的:女巫首先會為強奪來的女子洗梳、置辦絲綢花衣,此後便讓她獨居在河邊掛有綢帳的屋裡齋戒沐浴。經十餘日置辦酒食祭河後,眾人便要該女子坐上一個經裝飾過的牀鋪枕蓆,送入河中如嫁女兒般。起初這個牀蓆還能漂浮,但約莫幾十里後便沉沒,這就代表河伯今年已納娶了新媳。

當時鄴城有女兒的人家因擔心女巫的來到,大多先行遠逃。至於那些強徵的稅款,則大多被這群惡人私吞了。西門豹聽完,其實已明瞭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根除從「河伯娶婦」得利的女巫、三老和廷掾,便心生一計,向眾人說道,期望下次舉行「河伯娶婦」的時候大家都能來河畔送送新娘。

到了當天,西門豹見到舉行此次「河伯娶婦」的女巫是個七十來歲的老婆子與其身後十來個身穿絲綢單衣的女弟子。他說道:「叫河伯的媳婦過來,我要看看究竟漂不漂亮。」在假意端詳了這位被眾人扶出帷幕的女子後西門豹說道:「這個女子不漂亮,麻煩大巫婆替我到河裡稟告河伯,說這次得重新找過,需遲些日子才能送去。」語畢便差遣衙役抱起大巫婆丟入河中。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個巫婆怎麼去這麼久?叫她的弟子去催催她!」旋即將其中一個弟子丟入河裡。又過了一會兒,西門豹再說:「這個弟子怎麼也去這麼久?再派一個弟子去催催她們!」,便再將另一個弟子丟入。如此這般連丟三人後西門豹又說:「巫婆、弟子們皆是女子,無法把事情說清,請三老替我去說明吧!」便又把三老丟入河裡。西門豹耳間簪著筆、彎著腰,面對著河水站立良久,又問道:「巫婆、三老都不回來,如之奈何?」心想不如再派一個廷掾或豪長去催促他們。此時這群旁觀者早已面如死灰,嚇得叩破了頭,額上鮮血流了一地。西門豹只好假意勉為其難地說道:「好吧!暫且再等他們一會兒好了。」過了不久,西門豹又說:「廷掾你可以起身了,看樣子河伯留客似乎要很久,你們都散了、回家去吧!」鄴城的官員百姓經歷了這次,都感到無比驚恐,從此再無人敢提河伯娶婦之事。

上述西門豹杜絕「河伯娶婦」惡俗的故事其實反映了中國自商代晚期以來便存在的河神信仰,類似的案例在甲骨卜辭裡已有所見,如《合》32161「丁巳卜:其尞于河牢,沉妃。」沉妃表向「河」沉祭女子,作為「河」的配偶;《合》686「禦方于河妻。」直截地理解為「河」之 妻。另有《合》683「丁酉卜,貞:于河女。」、《合補》100正「我㞢于河女。」表以女子為人牲投入河中獻祭。

無論是根據卜辭或傳世文獻,河(或河伯)雖屬自然界的河,卻在很早便已顯現出人格化的特質,有著人的欲求。這般的河神信仰可能一直延續到了兩周、秦漢時期,並漸漸轉化,被加油添醋成名為馮夷、冰夷或無夷,居於黄河中,能操縱自然氣象、引發水患或旱災的「河伯」。在先秦典籍如《左傳》、《晏子春秋》裡(註二),「河」(或「河伯」)作為河神,職能其實也與卜辭所見類似(見下述)。

「河」字在甲骨卜辭中表商人的祭祀對象「河」神,只是該字的其中一種用法。這個从水丂聲(或何聲)的形聲字(圖一),造字創意大抵因河流除水勢大小外難以用圖畫方式表現,便以當時尚屬少數案例的形聲方式造之。

圖一:甲骨文的「河」字。「河」字在甲骨文發現之初曾有過「人乙」、「妣乙」、「汰」、「」、「伏」、「斤」、「沘」、「沒」和「汅」的誤釋,但在郭沫若、于省吾將此字釋為「河」以後,經多年的考證而漸成定論。

 

在卜辭中,「河」與至高無上的「帝」都掌管著成雲、致雨,也有著福佑或為祟、為害商王、商王朝,甚至雲、雨的神力,其主要威權在影響農業生產方面,也因此對「河」的祭祀目的主要集中在祈求商王受到保佑、攘除影響年成的災禍,以及收穫時的謝神,此外,天有異相如「日有戠」(有日蝕、太陽黑子之說)、發動征伐前的告禱、舉行田獵,商王也會祈求「河」的祝福。過去部分學者從河流本身的角度思考,並參考卜辭中河與岳、土等自然神有共祭現象,直覺地認為商代神祇「河」的產生應與商人敬畏大自然有關,也因此「河」理所當然地是個「自然神」。不過若從最早的傳世、出土文獻(註三)與卜辭中「河」常與商人之先公、先王有共祭現象(註四)、且卜辭內容見有「宗于河」、「河日」(註五)來看,「河」的信仰起源又似與商人的祖先崇拜有關,「河」可能也是個源自先商時期異族的「祖先神」(註六)。

商代對「河」的祭祀除了有常用於「自然神」的沉、埋、舞、奏、取和燎祭等祭法、用牲之外,也見有侑、匚、御、酒等用於「祖先神」的祭法,祭品甚至有少見於奉獻給自然神的人牲和玉,可見「河」在商人心中的特殊地位。整體而言,「河」在商代神祇中是一個相對複雜且神格不低的存在,但由於商代「河」的神性問題牽涉到學者對於許多有爭議卜辭句子的斷點問題,如「高祖河」,以及諸多卜辭內容的詮釋,在過去長達一個世紀始終是殷商史學界的研究焦點,目前仍有自然神、祖先神、既是自然神也是祖先神三種主要看法,沒有定論。

至於甲骨文「河」字的第二種用法,是作為本義使用(註七),專指流經殷墟以東,發源於青海巴顏喀拉山脈,向東蜿蜒流經華北和內蒙九個省、區,僅次於長江的中國第二長河 – 黃河。

在先秦文獻中如《周易》、《詩經》、《尚書》、《左傳》中,黃河也如在晚商甲骨卜辭之中,只以「河」稱之(註八),而在「河」之前添加「黃」,最早見於《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漢高祖劉邦即皇帝位時的封爵之誓:「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同樣的話在西漢司馬遷《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作「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因此可推測「黃河」之名的出現可能在兩漢之際,不過魏晉至隋代文獻典籍裡仍常見「河」、「黃河」混用情況。「黃河」一詞成為專名,是唐代之後才開始,盛唐詩人李白作於天寶十一年(AD 752)的七言古詩〈將進酒〉開頭便有「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名句。

 「河」之所以以「黃」形容之,在於黃河中游河段流經黃土高原,主、支流大量侵蝕沿岸土壤,導致水色呈現濁黃之故。儘管各家研究結論略有差異,黃河河水在過去一萬年的全新世其實並不總是濁黃,由清轉濁的主因大抵與華北地區在全新世氣候最適宜期(Holocene climatic optimum)後(註九)熱帶幅合帶(Intertropical Convergence Zone)的南退,以及東亞季風可深入陸域範圍由東亞大陸西北向東南退卻所導致的氣候由濕轉乾有關(註十);此外,農業活動自仰韶時代(中國新石器時代中期,約距今7000至5000 年)的快速發展也加大了華北地區原始植被的破壞程度,導致水土流失情況漸趨嚴峻。不過上述進程在商末周初以前可能是相對緩慢的(註十一),《孟子・滕文公上》仍記載黃河流域在堯之時曾「草木暢茂,禽獸繁殖」,晚商甲骨卜辭裡許多記載也可證實商代晚期中原地區仍是河湖遍野的暖濕環境,但從《左傳・隱公八年》中「周詩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時人對黃河何時能由濁轉清之喟嘆可知,黃河中下游水土流失加劇之始應在兩周之際,並可能在公元前500年的春秋、戰國之交至漢初之間為流域自然環境失去復原彈性的分水嶺,主要原因可能與戰國以後鐵犁等鐵製農具的廣泛使用,以及當時諸國競爭,農業生產紛朝集約化發展有關。黃河中下游水土流失的情況隨著時間的推移愈形加劇(註十二),到了中唐時期,詩人顧況在七言絕句〈八月五日歌〉中甚至以「河清海晏」這種個人認知中已趨近於不可能發生的特殊現象來表天下承平之義,凸顯黃河中下游水土流失的嚴重。

 


註釋

註一:三老指縣級以下官員,主要負責徵收稅款、教化民風;廷掾則是負責文書工作的小吏。

註二:《左傳・哀公六年》載楚昭王患病「卜曰,河為祟,王弗祭,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雎章,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弗祭。」、《晏子春秋・諫篇・景公欲祠靈山河伯以禱雨晏子諫》記載齊國大旱,齊王欲祭祀河伯,遭到晏嬰勸諫制止。

註三:有關河伯最早的傳世文獻為成書於戰國時代的古本《竹書紀年》和《山海經・大荒東經》,前者記載「殷王子亥賓於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綿臣殺而放之。是故殷上甲微假師於河伯以伐有易,滅之,遂殺其君綿臣焉」,後者記載「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王亥託於有易、河伯僕牛。有易殺王亥,取僕牛。河念有易,有易潜出…。」,兩文獻所指,若根據王亥、上甲微這兩位先商時期具父子關係的商人高組來看,河伯均可能指的是與王亥、上甲微同時期的某族群領袖。上甲微透過河伯的幫助,打敗了有易氏,報了殺父之仇。類似的記述在年代為戰國中期偏晚的出土文獻清華簡裡亦可見到,其中《保訓》篇寫道:「昔微假中于河,以覆有易,有易服厥罪。微無害,乃追中于河。微志弗忘,傳貽子孫,至于成湯。」

註四:卜辭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便是王亥與上甲微這兩位商代先公。

註五:卜辭中有某某先公即「宗于河」的卜問,即將某某先公的神主置於「河」的宗廟,以共同祭祀。卜辭中的「河日」即祭祀「河」的專日,日名僅運用於人鬼(商代祖先神),而自然神無祭祀專日。

註六:河伯之「伯」在卜辭中一般用來指稱異族首領。

註七:如《合》10405「㞢出虹自北,飲于河」、《合》24609「王其尋舟于河,亡」、《合》5225「壬辰王其涉河」等。

註八:據屈萬里估計,先秦文獻中約有四百個「河」字,可說全數都指黃河。

註九:全新世氣候最適宜期指的是地球在進入全新世以後,氣候最為溫暖且較為穩定的階段,它的起訖時間在不同地點各不相同,研究者根據不同的氣候指示物所得到的研究結果也多有差異,但大致來說,全新世氣候最適宜期在中國的開始時間落在距今8500/8000年左右,結束時間則在距今5000至商代晚期(1100 BC)。整體而言,全新世氣候最適宜期中國華北地區的平均氣溫較現代高約攝氏三度,在距今8500至5000年的大暖期,中國熱帶種生物的分布北界可達秦嶺―淮河線,較現代北移約緯度六度;距今5000至3100年的降溫期(氣溫仍較現代溫暖),中國熱帶種生物的分布北界則約略退至秦嶺―淮河線以南的長江流域,較現代北移約緯度四度。

註十:氣候環境變化同時也改變了當地的植被。

註十一:在新石器時代晚期結束之際至商末周初可能曾有一次快速的增長。

註十二:在七到十世紀的唐宋年間可能有一次長期且劇烈的環境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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