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如何成為了一種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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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江才健

 

在一般籠統的認知中,常把科學與宗教對立起來,認為一邊是理性的思維,一邊是迷信的執念,也總以為這種看法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如果對於科學發展的歷史與哲思有些認識,大概就不會有如此一刀兩切,過於簡略甚至是誤謬的看法,而如此看法的深入人心,甚且帶來遺害社會的問題,確實頗有值得反省思辨之處。

 

乍看起來,說科學成為了一種宗教,好像是對於於科學的一種貶抑,其實並非如此,因為科學與宗教,都是人類面對外在世界的現象與變幻,而衍生出的思想創造,各有各的思維方式,也各有不同的評價標準和針對標的,都能夠給人類生存帶來不同層面的滿足,其實無所謂高下差別。

 

由近代科學的歷史發展可以知道,科學在歐陸萌起之前,主導歐陸宇宙自然思維的有源自希臘的自然哲思,其中也承襲了出自伊斯蘭文化帝國的轉譯演進,而在社會思想層面的主宰力量,則是基督教文化的宇宙生命觀。近代科學歷史常要宣揚的所謂十七世紀的科學革命,除了思想方法與認知手段的劇變,也直接衝擊到基督宗教的生命終極認知,一般耳熟能詳的譬如天主教廷對於伽利略的宗教審判,對其加諸的思想與行動拘限,塑造出一種科學受到宗教壓制的普遍印象。

 

這種印象的渲染詮釋,就成為了科學的理性對抗著宗教的迷信,而所謂科學革命的成功,也就成為一般坊間常朗朗上口所謂「科學理性戰勝了宗教迷信」的陳腔濫調。

 

後來學界對於科學歷史的檢視才發現,把一個所謂的近代科學理性戰勝了迷信的基督宗教,宣揚為一個人類歷史的偉大科學革命,是二十世紀才有的附會看法,這種看法若不是誤謬其事,至少是過度簡化了歷史的真實景況。

 

當然近代科學挾其強大的「實徵致用」之效,引發歐陸生產力的勃興,造就內部的工業革命,也引發歐陸國家的航海遠征、殖民擴張,而在歐陸傲然於其所謂的科學理性力量同時,亦同樣自恃其真神信仰的優越性,美國向西部擴張時的「昭昭天命」說,以及「信靠上帝,同時保持火藥是乾的」,可說最是傳神。

 

二十世紀的兩場世界大戰,一戰的起因,正是歐洲列強擴張利益衝突所肇,戰後歐洲思想界,對科學有大的反思,普遍持悲觀看法,然而二戰的科學產物原子彈,其決定戰爭勝負,改變歷史進程的效果,反倒促成戰後科學力量與政軍經濟的深層次糾葛。

 

但是對於科學的反思也成為一種社會思潮,二戰之後一方面政治力量大力支持科學的發展,另一方面對於科學的挑戰與反思,也蓬勃興起,成為一種社會思潮與文化顯學。

 

在對於科學反思或是對科學本質提出批判的著名西方學者當中,有一位很具代表性的人物費耶阿本(Paul Feyerabend)。費耶阿本出生於奧地利,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唸了些物理後轉而研究科學哲學,學術後期在加州大學柏克萊任教了三十年。由於費耶阿本對於科學的推理或是方法論,有極全面深入的批判,有謂他是科學哲思的無政府主義者,也有說他是科學最壞的敵人。

 

費耶阿本有許多著作,一般談論較多的如《告別推理》(Farewell to Reason),這本書常被引述的一句話是,「最好的教育要讓受教者能夠免於教育中的系統性施教」,另外一本書叫《方法論的挑戰》(Against Method),他在書中說,「沒有任何一種推理方法,我們可以將之標記為『科學的方法』」。

 

一般還常引述費耶阿本對於科學的一些批判;譬如他說「科學家和遠古神話諭示者、吟遊詩人以及宮廷弄臣,是一模一樣的人物。」他還說,「亟求客觀性的頂尖知識份子是罪人,不是人類的解放者。」我認為他說的「科學已經成為了一種新的宗教」,倒是十分真實,也頗有道理。

 

毫無疑問,費耶阿本如此尖銳的批判思維,必然要引起諸多的爭論與批判,但同樣也得到相當的支持與認同,在歐美的學術圈裡,他還是動見觀瞻的一位思想巨擘。我之所以要引述費耶阿本的諸般看法,主要是讓我們認識到,在萌生了近代科學的歐西文化中,對於科學思想一直有著比較強大的的批判傳統,對比起來,在我們的文化中,由於受到近代歷史因沒有科學而遭到挫折屈辱歷史因素的影響,對於科學,多只有源於五四以降的對科學無限上綱的推崇與仰望。

 

二戰後近代科學研究得到國家體系大力支持,技術發展也有軍經系統的挹注,所謂追求知識好奇心,擴大人類對宇宙的認知視野之外,無可否認更是因著科技成果的有利可圖,此由冷戰時科學與國家安全的掛勾,到近時科技經濟競爭的國家對抗,斑斑可見。

 

上世紀末美國著名政治學者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他的著作《失控——二十一世紀前夕的全球混亂》中說,近代強國在自由民主內涵中,提注了一種生活態度,可稱之為「放任的富裕」,其發展趨勢日甚一日,而隨著人類藉由基因或其他科學方式改變生理的能力提升,以及個人自我滿足慾望不斷升高,人類的自制力也變得愈來愈薄弱。而所謂「來自人性的科技」,確是依著我們的無窮慾望飛躍猛進,不知伊於胡底。

 

如果宗教確實是一種迷信,那麼現下社會對於科學與技術的諸般執著心態,其實去迷信亦不遠矣。在人們認定科學為人類理性無上標竿的信念之下,高科技產業的軍經競爭,正以一種追求速效為尚的少年飆車式思維發展,帶領我們迎向一個不知所終的明日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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