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史沙龍】〈同治之死〉&〈1828年的愛丁堡連續殺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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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之死>

同治帝的死因至今仍未有定論,官方說法是死於天花,民間則盛傳是因梅毒失控而斃命。然而透過近期出版,相當完整可靠的第一手官方診療紀錄,幾可確定同治帝的死因既非天花,更與梅毒無關,而是另有隱情。

講師:張哲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關於清朝同治帝英年早逝的死因,官方說法是因罹患天花而龍馭上賓,這個消息早在同治帝駕崩前一個月,就披露於當時的官方報紙《京報》上;帝師翁同龢的日記中,也有同治帝罹患天花的相關記載。然而坊間卻盛傳同治帝是死於梅毒,這印象不僅因為作家高陽的小說《慈禧全傳》等等文學創作獲得加強,甚至還有同治帝御醫李德立的後代子孫言之鑿鑿,聲稱祖上口傳秘聞,同治帝當時罹患的是梅毒,慈禧卻逼他診斷為天花,並且以天花療法施治,同治帝因而不治。

這種各執一詞的渾沌情況,隨著清宮御醫診療檔案出版,逐漸撥雲見日。《萬歲爺天花喜進藥用藥簿》詳實記載了同治帝從患病到駕崩,一共 37 天的診療紀錄;清宮醫療著重制衡,無論是太醫院的御醫或是自宮外召入的名醫,診療施治都需在皇族成員以及親貴大臣見證下進行,因此相關紀錄很難被竄改。梅毒從患病到病發身亡,動輒需要數年時間,若同治帝一如坊間流傳,在親政後有機會出城尋花問柳因而得病,時間著實太短,幾乎不可能這麼快就因病死亡。

但是從診療紀錄看來,同治帝也不太像是死於天花。同治帝最初罹患的確是天花,不過經過診治,病程約兩週即已痊癒;當時的公報也發表了皇上已然痊癒的報導,主治御醫李德立還升了官,朝廷甚至舉行了把象徵天花的「痘疹娘娘」送上天的儀式。然而天花病勢理應在痂落之後趨於平復,《萬歲爺天花喜進藥用藥簿》卻記載數日後同治帝痂落處開始流膿,再對照起居注裡記載,流膿之勢在一週內迅速惡化。這些描述相當符合今日所謂褥瘡的症狀,其病程也比梅毒迅速得多。

同治帝駕崩前幾日,甚至出現「牙便俱黑」的凶象。牙齦發黑這個症狀,在古代稱為「走馬牙疳」,現今的病名叫做「壞疽性口炎」。根據《景岳全書》記載,走馬牙疳「多因病後或時行疫病之邪,復感外邪,積毒上攻牙齦所致」,這相當符合同治帝先罹患天花,病癒後的病程發展。這種病來勢兇猛,發展迅速,在小兒身上致死率高達九成,現代治療除著重營養補給之外,最重要的是要用抗生素治療細菌感染;以當時的中醫來說,除了進行基本的解毒、清熱、去腐以外,幾乎是束手無策。

由這些不易被竄改的清宮史料,我們幾乎可以斷定,同治帝是在天花痊癒之後,因褥瘡引發的壞疽性口炎駕崩,跟梅毒一點關係也沒有。翁同龢因為對醫術不甚了解,自始至終都認定同治帝死於天花;李德立明知同治帝死於走馬牙疳,回家卻對子孫放出是死於梅毒的假消息,居心叵測。從片面之詞去認知歷史是很危險的,以這些經過權力制衡的檔案為史料,方能還原歷史現場。

 

<1828年的愛丁堡連續殺人案>

世界上沒有一個社會鼓勵以「解剖」研究人身構造,歐洲亦不例外。因此歐洲醫學史建立在「盜墓」的傳統上,甚至演變成「製造對活人有價值的死人」的謀殺案,這也愛倫坡等人筆下的文學創作素材。駭人聽聞的 1828 年愛丁堡連續殺人案,就是這一傳統的邏輯後果。

講師:王道還|臺灣大學共同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1828 年愛丁堡連續殺人案,兇手伯克 (William Burke) 與海爾 (William Hare) 在十個月期間,共計謀殺了 16 人。他們兩人居住在愛丁堡的愛爾蘭人社區,被害人大多是前來愛丁堡討生活,寄住在他們家中的愛爾蘭同鄉房客,社會邊緣的弱勢身份,使得他們即便是人間蒸發也乏人問津,直到當年萬聖節他們殺害最後一名被害人,被鄰居察覺到房客莫名失蹤,這才東窗事發。

兩名兇手殺了人之後,都是把屍體賣給一位名叫羅伯特·諾克斯 (Robert Knox) 的醫師。諾克斯在愛丁堡大學醫學院讀書時,人體解剖學被當掉,他到校外的人體解剖學校上課後,才通過醫學院考試,在 1814 年畢業;緊接著在翌年的滑鐵盧之戰中擔任軍醫,救治傷兵。這樣的經驗讓他認識到人體解剖學的市場價值,後來就在愛丁堡大學醫學院附近,自己開了一所人體解剖學校,教授實用人體解剖學。上課需要用到屍體,但是合法的屍體供不應求,諾克斯便以一具屍體 10 英鎊的價格,向伯克與海爾收購屍體。 10 英鎊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大文豪狄更斯當年在律師事務所工作,週薪也不過 0.75 英鎊,愛丁堡大學一門課收費大約是 1 英鎊,可見屍體的「行情」。

這一門因為死人比活人有價值,因此製造對活人有用的死人的「生意」,乍聽之下是駭人聽聞的社會案件,實則是一起西方人體解剖學的故事。西方人體解剖學除了是醫學以外,同時也是生物學的一部分,亞里斯多德為生物學奠定的研究方略,是透過比較解剖的方式,研究構造與功能之間的關係,因此要理解人體構造與功能,可以透過解剖家畜或其他哺乳動物達成。古羅馬醫聖蓋倫 (Galen) 為人體解剖學留下詳細的教科書,以及實地解剖學手冊,直到 16 世紀都是正宗醫學教科書,但他本人也未曾進行過人體解剖,因為有比較解剖學的傳統作為支援,並不需要直接解剖人體。

到了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對於人體設定了「再現自然」的藝術要求,想要製作有別於比較解剖學的「示意圖」,能夠如實呈現人體構造的解剖學教科書。這就需要實際解剖人體,然而世界上沒有一個族群鼓勵解剖人體,即使目的是進行研究亦然。解剖人體在歐洲自古便是禁忌,在基督教興起後更是如此,因此醫學院大體的正規來源,基本上只有死刑犯的屍體;但在供不應求的現實下,就衍生出盜墓或是解剖往生病人遺體的變通手段。

1828 年愛丁堡連續殺人案,可說是在醫界需要解剖用人體的供需脈絡下,衍生出來的「生產線」。伯克與海爾販賣的第一具屍體,是海爾一位意外猝死,尚積欠房租的房客,陰錯陽差賣給了諾克斯,諾克斯的助手還向他們表示「很樂意他們再帶著要處理的屍體過來」;第二具屍體也是因為房客病重,發燒並有譫妄,他們擔心會影響出租生意,於是起了殺機,動手「加工致死」之後,再把屍體賣給諾克斯。食髓知味的兇手們,後續發展出系統性的連續殺人案,就成為順理成章的邏輯後果;而這事追根究底,是醫界對於解剖人體的迫切需求,以及解剖人體所產生的教學與研究聲名,都能夠轉換成金錢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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