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魚類研究的國寶─沈世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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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環海的臺灣,有人稱她為海洋國家,也有人戲稱她是海鮮國家;無論是海洋還是海鮮,從魚類種類以及資源的角度來看,臺灣在魚類資源領域的重要性可說是無可置疑的:全世界目前已知的魚類共三萬多種,臺灣海域就有至少3,500多種,獨佔全球魚類種類的一成上下!因此臺灣的魚類研究堪稱得天獨厚,在相關領域培育出多位具有國際級水準的學者,而本文的主角:在臺大任教長達六十年的沈世傑教授,就是以魚類基礎分類聞名、為臺灣魚類分類研究貢獻良多的國寶級人物。

圖一、沈世傑2017年5月初接受臺大科學教育發展中心訪問時,
侃侃而談的神情。

●戰亂之中的少年歲月

「我這一生什麼都做過!」1926年出生於山東掖縣的沈世傑,講起這句話可謂毫不誇張:13歲時遭逢日軍佔領山東,省內中小學全部暫時關門,讓他不得不為了繼續學業而往來於東北及青島等地,在兄長協助下斷斷續續地念完初中,期間還曾在洋服店(西服店)打過工、在汽車零件商當過學徒,抗戰勝利後,他甚至還一度成為「偽學生」──因為他的初中學歷是在日本佔領區取得的,國民政府不承認,而學歷認證的考試也沒通過。幸好他二哥透過關係,安排他進入青島市立高級中學,而且跳過高一直接念高二──不過後來他發覺吃虧了:三角函數是高一課程,他這一跳級,反而沒讀到!

也是在高中期間,沈世傑打定主意將來要學醫救人,並決定投考瀋陽醫學院。這所醫學院最初由日本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設立,因為採取日本學制,修業年限只需五年。但當他來到瀋陽後,發現這裡已非久留之地──此時(1948年)中共軍隊已經逼近瀋陽,戰亂已經迫在眉睫。之後他逃回青島,找不到合適的出路,該怎麼辦呢?此時正好一位同班同學要去臺北發展,於是提議:「不然我們一起去臺灣好了?」

「好啊,到臺灣去!」這個近乎臨時起意的念頭,扭轉了他的整個後半生。

投身動物與魚類研究的機緣

抵達臺灣之後,沈世傑一面擔任代課老師,一面準備升學。由於臺大醫學系很難考上,他決定先報考相對比較容易的臺大動物系,等入學後再轉到臺大醫學系。動物系是考上了,但是轉系這個如意算盤,卻被當時的動物系系主任徐錫藩勸阻:「你說你想學醫去救人?我就是醫學博士(註1),你如果真的有這志願,就留下來跟著我來做預防醫學(Premedical science)好了!」

原來徐錫藩教授專研寄生蟲學,特別是住血吸蟲(Schistosomiasis)的生活史,藉以找出預防住血吸蟲病(俗稱大肚子病)的方法。沈世傑在大二暑假就跟著徐教授在彰化,從溪湖、田中、二林、溪洲、鹿港等地四處採集釘螺(住血吸蟲的中間宿主,註2)的標本。徐錫藩教授為了證明臺灣的住血吸蟲不會感染於人,甚至曾讓住血吸蟲鑽入自己的體內,藉以了解住血吸蟲的寄生機制,最後發現臺灣的寄生蟲只在老鼠、非洲蜘蛛、牛、羊等體內發現,不會在人體發育。

圖二、1952年沈世傑學士論文。
論文題目:臺灣肺吸蟲及其中間寄生分佈之概況,指導教授:李書穎。
(圖片來源:臺灣大學圖書館特藏組)

看起來預防醫學領域會是兼顧行醫救人和動物研究的好選擇。但是當沈世傑於1952年畢業、服完兵役重返臺大時,臺大動物系的研究重心又經歷了一輪大洗牌:徐錫藩等以預防醫學為主的教授,多已出國深造,或接受世衛組織(WHO)等機構聘請,赴海外協助對抗寄生蟲疾病;在此同時,美國派遣漁業專家Dr. Willis H. Rich來臺考察,並建議我國政府在臺大動物系之下成立「漁業生物組」,並與經濟部合作成立「漁業生物試驗所」──Rich來臺推動漁業生物研究的目的,是美國考量1949年前後從中國大陸逃到臺灣的人口眾多,臺灣的漁船又因為兩岸的對峙而僅能在臺灣海峽東半部捕魚,如何在這種情況下維持漁業資源,以穩定供應臺灣地區的蛋白質需求,不至在短期內被吃光?就成為攸關國計民生的大問題,而魚類及漁業相關人才的培訓自然也是當務之急。此時沈世傑眼見臺大已經沒有預防醫學方面的師資,於是再次轉換方向,投入漁業生物試驗所劉發暄教授門下擔任技士,開始了他一生最重要的研究使命:魚。

1959年,沈世傑遠赴日本東京大學水產研究所進修,期間並曾至香港中文大學研究,最後於1966年以香港的比目魚為題取得東大博士學位,並於次年返回臺大任教(同時先後出任中研院動物所副研究員、研究員),直到1999年榮退,之後仍繼續擔任兼任教授。 

圖三、兩岸魚類學家聚首中研院。
左起:何舜平、曾晴賢、李信徹、 邵廣昭、陳宜瑜、沈世傑、陳毅峰、劉振鄉。
(圖片來源:臺灣水產熱訊,1999年04月27日)

基礎研究、現世關懷

數十年來,沈世傑專注於魚類學,特別是魚類分類學的研究上,為了採集魚類標本、研究各種魚類的特徵,不僅跑遍了全臺各地,還曾遠赴日本、香港、美國等國。他靠著敏銳的觀察力和記憶力,發現了500多種新紀錄種(從未被採集過的物種)、新種40多種(species),以及3個新「屬(genus)」;在此同時,他還促成了魚類物種的「減少」──1970年代,沈世傑證實,過去被認為是兩個不同種的魚類,其實是同一種魚(管鼻鯙屬,Rhinomuraena)生命週期中的3個不同色相──稚魚時是黑色,接著成長成藍色的雄魚,最後長成黃色的雌魚!之後他又證實,蓋刺魚科(Pomacanthidae)之中也有類似的現象,原本認為是兩種體色不同的魚類,其實也是同一種魚不同性別時的體色,而且與管鼻鯙相反,是先雌後雄。還有一項更為具體的貢獻,則是編輯具有精美彩色插圖的魚類工具書:1993年出版的《臺灣魚類誌》,整合了國內重要魚類學者的領域,並以最新的研究成果和標本,將此前關於臺灣周邊的魚類文獻進行通盤的整理。

此外,沈世傑也秉著當初臺灣開展漁業研究的宗旨,始終關心臺灣的漁業發展。沈世傑感嘆:「要是民國38年(1949)開始講(漁業永續經營)就有用了。因為38年以後把魚吃光啦!」當年Rich博士所力圖防止的狀況:臺灣沿海漁源枯竭,果然在1960年代後期開始發生,迫使漁民冒著越界捕魚、被他國緝捕的危險,從事遠洋漁業。因此沈世傑認為臺灣必須發展箱網養殖等技術,兼顧漁產供應和魚類繁衍,才能讓臺灣近海魚群有恢復的機會。他也力主「不該捕魩仔魚(魩仔魚其實是多種魚類的幼魚通稱)」,甚至為此跟人吵架:「有些人說魩仔魚可以外銷賣好價錢,但是等魩仔魚順著洋流繞一圈回來再捕,牠就從不到半克重長到8公分長了,收獲不就更多了嗎?」

連帶地,受他影響而繼續在動物學界經營的學生們,也都關心漁業、乃至整個生物界的永續經營。如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所的邵廣昭研究員,就曾推出「海鮮指南」,教導民眾如何吃魚可以兼顧營養、健康而又不影響生態發展;碩博士班都接受沈世傑指導的清大生科系曾晴賢教授,也在研究過程中感於生物種類日趨減少,因此投入生態工程,指導工程人員如何設計、建造出不影響生物棲息及活動的建築物。

沈世傑現在掛心的另一件事是:傳統生物分類學(依據生物外表特徵作分類)的存續。傳統生物分類學不僅能讓研究者迅速將生物標本分類完畢,在當前物種演化及滅絕頻仍的年代,更是新物種出現時的辨識依據。然而在分子生物學(依據DNA來分辨、研究生物物種)蓬勃發展的影響下,傳統生物學在臺灣面臨後繼無人的危機,因此沈世傑近年來四處講學,向學生們強調新舊技術都不可偏廢:「你們一定要能腳踏兩條船!分子生物你可以做,傳統分類也可以做」──這可不是空口唱高調,因為早在1980年代,曾晴賢教授在博士班時就已經在沈世傑指導之下,利用分子生物學的技術來建立魚類DNA序列了!

紳士、學人、良師

曾與沈世傑相處過的人,提起對他最深刻的第一印象,無不是「刁著煙斗的紳士」,而許多當過他學生的人更宣稱,自己一開始會被他的「威嚴」給震懾,接著在上課或請益時被他毫無窒礙寫出一連串拉丁文魚類學名的記憶力給嚇得不敢不用功──但是在煙斗和煙霧之後的真相是:沈世傑對於學生的關懷,跟他的煙斗紳士形象或腦中的學識程度一樣強烈。他曾設法安排曾晴賢教授(時為文化大學的研究生)在臺大跟著他一起工作,順便指導其論文;也曾以「打工」之名,讓學生在各地實習、作田野研究時,幫他拍攝特定魚類的照片以換取工讀金。其中一位打過這種工的學生──海洋生物博物館創館館長方力行教授,後來發現:他當年拍攝的那些魚的照片,其實沈教授自己早就有了,所以當初沈教授只是以此名目資助他求學,順便讓他有機會累積魚類辨識的經驗!

從嚮往行醫、到研究寄生蟲,最後成為魚類分類的泰斗,現年92歲的沈世傑不僅經歷了大時代的動蕩曲折,更可說是臺灣漁業資源和魚類研究的活見證。直到現在,沈世傑的魚類研究成果還是臺灣魚類研究者的重要參考資料,而他在退休之後,也仍透過科普書籍和講座等方式,將自己滿腹的魚類知識推廣給大眾,希望能讓臺灣真正成為一個認識海洋、認識魚類的地方!

 

圖四、沈世傑教授2010年於中國海洋大學演講照片
(圖片來源:中國海洋大學新聞網)

註1:徐錫藩教授擁有瑞士Neuchâtel大學動物系科學博士與菲律賓大學醫學博士兩個博士學歷。

註2:住血吸蟲的一生有兩個宿主:成長階段寄生於釘螺,稱為「中間宿主」,成蟲寄生於包括人類在內的多種哺乳動物,稱為「最終宿主」。

 

參考資料:

  1. 林宏一、陳藹然主訪,〈沈世傑初訪逐字稿20170504〉,2017年5月4日。
  2. 林秀美,〈臺灣魚類分類研究的泰斗──沈世傑教授專訪〉,《臺大校友雙月刊》第50期(2007年3月號)。
  3. 林宏一、陳藹然主訪,〈方力行訪談逐字稿20170925〉,2017年9月25日。

陶錫珍主編,《沈世傑教授榮退演講會論文集》,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動物學系,1999。

 

※本文為科教館《科學人物誌》計畫成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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