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17-2】大千世界何處容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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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洪裕宏教授
撰文|
沈君宜

●我們從何而來?

這問題在似乎了無新意,演化學家、發展生物學家都問過;若換成心智哲學或科學家來問,又有何不同呢?哲學問題往往蒙著玄妙的色彩,一般人還以為僅止邏輯與概念上的爭辯,殊不知最好的現代哲學,是走在科學最前線、且二者交流不斷的。

略具科學常識的人,對於「我們從何而來」或「世界如何產生我」或可輕易回答出生命產生的詳實過程;即便一竅不通者,也可以直覺地說「我媽媽生我的呀!」但你是否想過,前一秒你尚未存在、下一秒便「出現」了──豈不弔詭?人身上的細胞平均七年便汰換一輪,如此說來,七年後的這個個體,還是「我」嗎?

●我思故我在?

許多科學家與哲學家都認為,人的存在始於「意識」的產生。

腦科學的發展在二十世紀逐漸抬頭,以往被科學界嗤之以鼻的「意識」,也一躍而成了嚴格科學。有別於醫學上與清醒程度相關之「意識」,這裡談的意識著重感官知覺經驗,以及如何藉由這些感知,產生觀點、主體性。我們老掛在嘴邊「非筆墨可以形容」,而意識科學中,確實有許多專家認為相較意識經驗的內容,再精準的語言也粗糙無比!同時,意識是非常主觀也個人的,且難以轉移---- 也就是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看似進展神速的腦科學,卻難以解答複雜神經網絡所構成的「大腦(brain)」,如何產生出「心靈(mind)」。神經網絡是物理的、物質的,而我們所謂的意識或心靈,卻是由「感質(qualia)」所構成;此二者間的關係究竟為何,古今中外的哲學家紛紛發表過高見;於是乎,唯心論、唯物論、二元論、半相論等,迄今爭論不休。隨著科學與科技的發展,主觀意識的產生,也有了諸多精巧的模型與學說來解釋。

現在一般認為,意識是由大腦的機制所產生。

●意識的世紀之爭

法國神經科學家Dehaene 的全腦工作平台理論(Global neuronal workspace theory, GNWT)是其中一種說法。他認為,腦中有一個平台(想像成黑板),是意識產生的關鍵;各種知覺與工作區域都與它有所連結,進而行全腦的訊息分享。你會問,如果有漏網之魚呢?學說的支持者主張,未經過工作平台的信息,就不構成「意識」。

問題來了,腦中何處容納此一「平台」?學界中,目前在思考判斷上更為重要的「前腦」是佔上風的。一般認為,它是額葉與頂葉間的一個腦區。

意識真的是由平台產生的嗎?這個理論引發了不少科學與哲學的討論。哲學家布拉克(Ned Block)進一步區分意識為「取用意識」與「現象意識」;前者是我們真正拿來使用、分析、分享的意識訊息,後者則是純粹的感質與經驗。比如我們看到一朵玫瑰,其香味、色彩、形貌,都透過知覺神經進入後腦,構成現象意識;但只有在我們試圖與人分享,稱讚「玫瑰好美呀」的時候,才動用到前腦,成就取用意識。

布拉克的說法取材著名的史柏林(Sperling)「全部報告」與「部分報告」實驗。實驗中,受試者觀看一串隨機、排成三行的字母,之後盡可能回憶所見。在「全部報告」實驗中,幾乎所有人都只能回答出區區四、五個字母;但若在觀看後,只提示受試者報告「某一行」的字母,大部份的人都能成功回答出指定的字母。布拉克認為,若非所有字母都「被看到」,不可能在事後提示時報告出指定的行數。而在「全部報告」實驗中,只有四、五個字母進入取用意識,但所有字母也都有「被看見」。布拉克以此挑戰全腦工作平台理論中,認為無法取用就不構成意識的說法。

臨床上的閉鎖症候群(Lock-in syndrome)似也駁斥了取用才構成意識的說法。這類的患者由於隨意肌的癱瘓,全身外觀就像是無意識的狀態,然而其感官卻是無比鮮明;若是在手術麻醉中發生,醫生下刀時,病人實際上是痛不欲生的,卻苦無門路表達。

Dehaene的學生Kouider 則對理論做了一些修正。他認為,進入意識的內容,有高層次與低層次之分,非所有的意識經驗都會被以同等程度的使用。這同時也幫助說明了他在另一個爭議──「動物有無意識」──的立場:動物可能有較低層次的意識經驗,受限於較少的概念能力。

科學家柯赫(Christof Koch)也主張,後腦皮質區是意識神經關聯的「熱區」,其活化本身就能造成感覺經驗,並不需要動用前腦。而意識經驗與選擇性的注意力同樣也可以分離,科學上稱之「雙重分離(double dissocaition)」。前腦只在需要進行思考判斷時活化,他因而不認為它是構成意識的必須。然而,不買帳的人依舊很多。

另一方面,經過處理、取用,就是有意識的嗎?洪裕宏教授以自己接受麻醉後的經驗為例:雖然完全無法由外界得到任何感官經驗,也達到醫學上「無意識(unconscious)」的境界,卻依舊叨念著訂購的實驗器材還沒到貨。對他個人而言,麻醉下的半小時就像活生生從人生中被割除一般,全無印象。在此狀態下,他也會被意識哲學歸類為「無意識」狀態嗎?這些都是全腦工作平台理論懸而未決的問題。

預測歷程理論(Predictive processing, PP)由Andy Clark與Karl Friston提出,也由遺傳、演化觀點切入。他們主張個體一出生便由親代承襲了感官經驗的能力,「裝備」了理解、詮釋世界的能力。自然,這樣承襲來的心智能力也有限,我們或許永遠也無法全然理解宇宙。這個派別主張,當刺激來襲時,我們是以本身具有的概念做出預測,而非客觀的分析。當然,預測總有失誤的時候;此時,我們便會根據錯誤的經驗,修正概念庫,以期下一次可以做出準確的判斷。「意識」在他們的定義下,是一個預測的過程,以及外界刺激對概念的修正。

另一個常被談到是訊息整合理論(Information integration theory, IIT)。這派學說計算系統的Φ值---- 計算系統零組件之間是否有訊息交換,再討論此交換是否線性;他們主張,「意識」是可以量化的,且可以透過這個方法,應用在科技、醫療上。它的特色是複雜的數學,經常可計算出非零的Φ值;也就是說,除了人之外,動物、無生物、機器人等,均可能有意識──類似「泛靈論」的說法,也並非人人欣然接受。然而,對於有志發展人工智慧的學者,無疑感到希望無窮。

●「難解的問題」

不論哪一主流學派,都不可能毫無敵人。David Chalmers 提出了意識科學上「難解的問題(The Hard Problem)」;除了顯而易見的「昏迷與清醒」這樣純粹醫學的問題,即便是意識的取用的爭論,Chalmers 看來依舊不足掛齒。他試著挑戰全腦工作平台理論,追問:何以前腦運作,就能產生經驗?這更深一層的追問,許多科學家避之唯恐不及;反對者指出,過度重視「難解的問題」會妨害科學的進步。因而「真正的問題(The Real Problem)」應運而生,主張不能否認難解問題的存在,但不該過度重視。

●失落的「我」

事實上,不易解的問題比比皆是。比如大腦與小腦的組成皆是神經元,卻只有大腦的活化可以產生意識經驗。又如,客觀的世界中,如何產生「主體性」---- 如何產生一個「我」?任何思考或知覺都屬於一個「擁有者」,但什麼是「我」呢?

Thomas Nagel 提出著名的哲學問題「作為蝙蝠的感覺是什麼?(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主張除了蝙蝠(或任一個個體本身)都不可能知道牠的感覺。也許你可以說不了解另一個物種,但即便同樣是「人」,我們依舊只能確定「自己」的意識。由一塊物理組織而成為「我」的過程,科學家同樣好奇。

Antonio Damasio 試著用腦神經解剖的概念建立「我」的概念。原型自我(proto self)沒有意識,卻是建構自我座標系的神經生理基礎;核心自我(Core self)產生當下的觀點與感覺,由丘腦扮演主要角色。自傳式自我(Autobiographical self)中,海馬迴負責將經歷的感官知覺加上「時間標記」;人經常也就是以這些經驗記憶來定義自己。

依據三層自我理論,我們可以問一個可怕的問題:萬一,腦區「壞了」呢?失智症的患者損壞的海馬迴,使提取記憶顯得困難,他們是否失去了「我」?

然而,即便科學與哲學盡力靠攏,Thomas Nagel 依舊對「我」能否被「找到」存疑。他認為,客觀描述再精美再詳實,世界依然容不下一個「我」的概念。科學前端的量子理論中,也提到「時空是個人的」觀點,每個人在物理限制下,會產生獨到的觀點。這些聽來不羈的理論,卻讓洪教授直呼有趣。

科學與哲學的交集更有甚者,著名的物理學家惠勒(John Wheeler),提倡了訊息為基礎的物理學,當中卻指出世界建立在「非物質」的訊息上。難道說,知名的物理學家留下的信號是「這是一個本質上非物理的世界」?答案或許只有已故的惠勒本人可以揭曉了。

意識的探索似乎遊走在人類智慧的前線,而如此的探索究竟有否疆界?或許只有在不斷的推展疆界中,才得以逼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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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理自:106/4/8 由洪裕宏教授在臺大思亮館國際會議廳所主講之「誰是我?我是誰?世界如何產生我?」演講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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