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亦狂亦俠亦溫文──訪黃榮村教授
●3/25 黃榮村老師主講:「最後的疆界:心靈與意識的奧秘」點此報名!
採訪、撰文|呂方雯
過年前的星期一,校園中少了熙來攘往的人群後略顯空蕩。黃榮村一身西裝,剛結束一場中研院的會議趕來赴約,稍喘口氣後,便從書包中拿出厚厚的一疊資料。他除了印下這次訪談的大綱外,竟還有黃榮村幾年前的新書《大學的教養與反叛》以及過去受訪的紀錄。儘管只有幾次線上通信的緣分,黃榮村卻能準確無誤地在書中扉頁簽下我的名字,只一個空暇抬頭問:「今天幾月幾日呀?」「一月二十三。」「一二三,那今天是自由日了!」
對生於解嚴後的我來說,自由似乎伸手可得,只要努力爭取聲音就有機會被聽見,不需要拋頭顱灑熱血,更不用像《無法送達的遺書》中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們與愛人訣別。或許也是過度的自由,一直要到那天從黃榮村的口中我才第一次知道「自由日」的存在。
過去人們嚮往的自由是現今的平常,而現在令我所驚訝的自由日,對過去在台大任教期間近乎無役不與的黃榮村大概也是一種深深刻在心中的平常。2014年太陽花學運強制驅離學生時,許多人引台大前校長傅斯年的名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但卻不一定知道這句話源自1949年四六事件時軍警進入校園搜索學生的衝突場面,而在近五十年後,才由黃榮村擔任四六事件調查小組召集人,重新為當時受冤的學生平反,也在平反過程中標記出四六事件的歷史定位,將之視為白色恐怖的濫觴。
而早在這之前,黃榮村便曾三度主持爭議度極大的全校大會,像是台大教授因靜坐倡議而遭毆打、軍警未經同意便進入醫學院架走反刑法一百條思想入罪的師生,甚至連當時的台大校長孫震都因此被行政院責罵。當時棘手的會議都由黃榮村主持,朋友對他說:「你神經比較大條,就交給你主持了」,而他也在書中戲稱「可能是神經大條,或是因為浪漫所以眼睛看不清楚吧!」
黃榮村的浪漫情懷始於高中,當時《文星叢刊》正風行,黃榮村便把它引入校園,還和同學們合辦刊物,更因為人文情懷一貫的喜愛而選了文組,最後聯考考上台大歷史系。鄉下長大的他在選填志願時也僅憑一貫的率性,並未受到太多家人的阻撓,對當時的人來說,唸大學是件稀罕的事,黃榮村也在後來接受母校訪談時提到:「那時從來沒有人真正來告訴我今後的人生應作何規劃,或為我指點迷津,當時隨便一個理由都可能不去上大學或者上不了大學。」
雖然選了文組,但黃榮村對於理科的興趣依舊未減,一直有著想「文理合一」的念頭,也讓他在讀了一年歷史系之後,開始思考轉系的可能。黃榮村當時除了心理系之外也考慮過經濟系、還因為修了地學通論後對變化萬千的氣象深感著迷,讓雖然只是大一的他,敢於親自拜訪地理系系主任亢玉瑾(現在的大氣科學系是當時地理系中的氣象組)、心理系主任蘇薌雨等人,最後則因為特別想研究夢的解析、錯覺、幻覺等議題而決心花一整個暑假修微積分與物理,終於成功轉到心理系。
當時的台大和現在相比有很多不同,椰林大道的盡頭不是總圖而是保健中心,全校只有六個學院,企圖想要文理合一的黃榮村在校園中自在遨遊,他寫道「當年在台大校園中,學習經常是浪漫的……有時不分輕重,選課超過負荷導致不及格也無所謂,大家都是自由自在地傾聽學習。」醫學系方懷時教授的生理學、工學院的編碼與消息理論,甚至高等微積分、拓樸學、數論等二十幾學分讓人望之生畏的數學系課程,黃榮村卻能只因為數學家高斯的一句話:「數學是科學的皇后,數論是數學的皇后。」便燃起興趣,他更笑著強調:「我真的是修過文理法醫工農的課!」
在修過這麼多樣的課程後,會不會覺得有其他學科比心理學更有趣?然而,黃榮村認為自己對心理學的興趣是循環演進的,為了研究夢、記憶、視覺等議題而進了心理系,在學習的過程中發現生理學基礎對心理學的重要性,因為當時流行的訊息論(information theory)而注意到統計的重要,就連修習拓樸學也是因為當時完形心理學家(gestalt psychology)Kurt Lewin發展的拓樸心理學會用到許多空間、數學的概念。也因為這樣,繞了一圈後黃榮村對心理學的興趣非但未損,反而是支持他繼續往前的動力。
有了這樣的成長與學習經驗,對於找他諮詢的年輕學子,黃榮村總一再強調興趣的重要,他常和學生說:「要盡早建立認同,如果心理系找不到你要的,那就要轉系啊,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呢?」而黃榮村的獨子黃少雍也說過:「我爸爸的優點就是不會強迫我念書,也不會叫我要幹嘛幹嘛。」抱持自由的教育理念的黃榮村,除了讓兒子染一頭金髮、彈重金屬搖滾樂團外,在擔任九二一重建委員會執行長時更邀請兒子的樂團到災區彈奏「天總是攏會光」。
說起黃榮村的公職參與經驗,最為人所知的大概是2002到2004年這段擔任教育部長的時光。1994年時由黃武雄教授、人本基金會等民間團體發起的410教改,當時身為台大教授的黃榮村便已多次發表教改建言,也陸續擔任行政院教改委員、政務委員等職,輪到教育部長時正值410教改十年,其中一項訴求「廣設高中大學」的影響已然發酵,前方早已一片槍林彈雨。
410當時兒子黃少雍剛讀國中,受系上幾個博士生影響,也拿起遊行的白布條「廣設高中大學」一起遊行。多年之後的現在,黃榮村談起這段往事,苦笑道:「是要廣設『公立的』高中大學呀,不過現在搞得一團糟。」政策的倡議和推行有其歷史脈絡,想提升僅18 % 的大學在學率,但私校升格的風潮未隨出生率直落而止,終出現「七分就能上大學」、「文憑無用論」等爭端。
921重建工作時必須處理橫跨各部會的議題,而處理教育議題時則是要面對不同目標間的取捨,在這之間很多過去學習的心理學知識都能派上用場,像是臨床心理學對創傷後症候群(PTSD)的研究能幫助提供災民更適切的協助。然而黃榮村也強調:「心理學和這些事都有關係,不過也不能把國家大事化約成心理學,就像你談心理問題不能把它化約成單純的神經反應一樣。」
攤開黃榮村至今的學經歷,除了為歷史平反的豪氣、遨遊六學院的不拘外,生性浪漫的他甚至出版過個人詩集《當黃昏緩緩落下》,也正譯注Eric Kandel講述佛氏理論和神經美學的經典著作《啟示的年代:在藝術、心智、與大腦中探尋潛意識的奧秘》。因為對夢的好奇而踏入心理系,遇見佛洛伊德的學說,雖然認識到其理論有所限制,但黃榮村與其他許許多多後續研究者也依照其照亮的道路,往意識與潛意識的疆域繼續前行。
而正在就讀心理系的我,前行的路又在何方?高中時選擇心理系,有著和黃榮村一樣希望能「文理合一」的浪漫理由,但在神經科學當道的年代,當時篤信的路走到現在卻越顯模糊。然而,看見黃榮村儘管走在學術的道路上,卻依然能不畏爭端為台大哲學系事件、四六事件等議題發聲,也能不失年少所懷的那顆詩心,亦狂亦俠亦溫文,不論江湖成敗,單單是其存在的模樣,就讓我重拾起幾分對心理學可能性的想像。
●3/25 黃榮村老師主講:「最後的疆界:心靈與意識的奧秘」點此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