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幾個科學家的軼聞
撰文/江才健
最近偶然看到陳敏教授寫的一本新書《科學的人文》,頗有些使我意外的興味。陳敏是我認識的一位高能物理學家,可說是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實驗團隊中極重要的成員,一九八五年我有一次五十天的科學採訪之旅,在德國漢堡的德意志電子同步國家實驗室(DESY),初見到陳敏。他同我說起與丁肇中的愉快合作,感受到他訥訥言辭中的興奮。然而他在《科學的人文》書中,不止有滔滔然的科學說理,也顯現出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刻造詣,含蓄文字中,沒有掩飾說出了科學這個行業中的真實面相,是我們社會中難見的一本著作。
半年多前,大陸一本水準很高的科學歷史哲學期刊《科學文化評論》,刊出香港中文大學陳方正的一篇文章〈靦腆少言天才的內心生活〉,早年習物理、後來在科學哲學與科學史方面做出重要貢獻的陳方正,以中文大學楊振寧學術資料館中狄拉克夫人的一篇追悼演講文,寫了這篇分寸拿捏講究的短文。
對物理學有認識的人,應該都知道狄拉克(Paul Dirac)。就通俗的標準來說,他是諾貝爾獎得主,比較好一些的說法,他是二十世紀繼愛因坦之後,物理風格最像愛因斯坦的,兩人物理工作都顯現 極高的數學美感,狄拉克說過一句有名的話,「一個有著數學美感的理論,比起一個數學結構醜但是卻符合一些實驗數據的理論,更可能是對的。」
楊振寧與比他年長二十歲的狄拉克是認識的他曾提起在義大利西西里島一個科學中心,狄拉克同他論斷愛因斯坦科學貢獻的往事,顯現對狄拉克的欽佩。一般認為,在狄拉克之後,物理風格最像的狄拉克的,就是楊振寧。
陳方正文章引用的這篇追悼演講文,是狄拉克的太太瑪吉特(Margit Dirac)寫的,一九八九年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的狄拉克圖書館舉行落成典禮,她應邀參加了儀式。瑪吉特會與狄拉克結婚,因為她的哥哥是有名的理論物理學家威格勒(Eugene Wigner),威格勒把妹妹介紹給天才內向的狄拉克,陳方正在短文中說,認識瑪吉特以前,狄拉克曾經為俄國有名的物理學家伽莫夫(G.Gamow)的太太所傾倒,與她多次互通信件,但是終被活潑任性的瑪吉特俘獲。
狄拉克不喜與人交往的孤僻,流傳有許多故事,看了陳方正的文章才知道,狄拉克的父親自幼對他專橫跋扈,帶給他不幸的童年,後來他哥哥的自殺,更加深了狄拉克的「情感殘疾」。
瑪吉特簡短的追悼文,特別感謝了佛州大學給狄拉克最後十四年的快樂歲月。狄拉克之前在英國劍橋大學待了三十多年,雖然那裡的幾個大科學家也是他的好友,但是他並不愉快。瑪吉特寫道,在劍橋時代,狄拉克很少談到他的同事;到佛州大學之後,經常津津有味地談起他的同事。在劍橋大學,狄拉克每週有課的三天才會到學校去,而且午飯時候就回來了,在佛州大學,每週五天,早餐後就帶著午餐出門,下午很晚才回家。
狄拉克雖然很早做出頂尖工作,成為量子力學的開山人物之一,但是量子力學主要在歐陸而非英國發展,與他個性的孤僻內向有關,他還因為批評一位有名的流體力學先驅是二流的盧卡斯講座教授,這位先驅擔任系主任之後,狄拉克就失掉了過去的辦公室和停車位。
好幾年前有一本書《諾貝爾獎得主與科學名家文集》,我曾應邀寫了一篇書評,卻一直沒有找到適合的時機發表。在這本包括楊振寧在內一些諾貝爾獎得主或科學名家文章的書中,最讓我感到興趣的是黃克孫所寫的〈我的物理創作經驗〉。黃克孫長時間在麻省理工學院任教,在統計物理方面有很高的成就,文章中他提到一九九五年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做博士後,初次報告就面對大物理學家鮑立的質疑,這使人想起早一年楊振寧提出他一生最重要工作《楊‧米爾斯規範理論》,同樣遭到鮑立質疑的故事。
黃克孫那天回到普林斯頓的住處,得知鮑立當天來探望他的房東德國老太太。房東老太太的先夫與鮑立是老友,她轉述鮑立對黃克孫理論工作報告的評語是「nicht dum」(不笨)。鮑立自視甚高,如此評論其實得之不易,因為多年前鮑立在蘇黎世理工學院頭一次聽愛因斯坦報告後,對愛因斯坦的評論也是「nicht dum 」。黃克孫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認識了在那已經幾年的楊振寧,當時楊振寧研究一個問題碰到困境,黃克孫提出自己已做出的解決方法,一天後楊振寧認識了黃克孫工作的價值。後來黃克孫、楊振寧兩人加上李政道,在易辛模型方面做出重要的工作。二○○一年諾貝爾物理獎頒給愛因斯坦-玻色凝聚工作,頌辭中提到五○年代黃克孫與「合作者」在這方面的奠基貢獻,而其中提到的「合作者」正是楊振寧和李政道,因此黃克孫麻省理工學院的同事開他玩笑,說要他趕快躲起來。
陳敏在《科學的人文》中用委婉卻明白的文字,直陳了他在丁肇中兩個重大實驗成就中的關鍵貢獻,也對丁肇中刻意壓抑他的手法表示不滿。丁肇中與陳敏所在的高能物理,是近代最典型的大科學領域,其中充滿了人性的算計。一九八九年丁肇中帶頭的上一個實驗開始時,英國《經濟學人》一篇文章中說,「高能物理中有許多超級聰明與超級自我的科學家,丁肇中在這兩方面都鮮有對手。」一點不錯,我還知道好幾個高能物理學家,所謂「超級自我」可說是猶有過之。
去世已五年的黃克孫,物理之外,把波斯經典詩作《魯拜集》譯寫為文言文,早是學界美談,陳敏在《科學的人文》中也有許多他對中國傳統典籍的體悟。面對科學中的名聲爭奪,《論語》中說的「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應該也是很好的一種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