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類學家的水中驚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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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山林湖海等野外地區,本來就充滿各種風險,而如果在深入的過程中又得要忙著作,那當然又更容易出狀況──除了各種來自大自然的威脅外,小自被警察拘留(如2017年7月底中研院的菲律賓籍博士生被警方誤認成逃逸外勞),大至沉船失事(如2014年10月10日造成兩人罹難的海研五號船難),都是近年曾經發生過的意外事故。

不過為了取得理想的研究成果,有些研究者往往會選擇更具有風險的研究方式,親身挑戰一般人難以前往的特殊環境。「水底」就是這種特殊環境之一,我們就從兩位臺灣資深水中生物研究者的故事,來一窺他們如何為了追求知識而冒險犯難。

●Dive! Dive! Dive!

動物學家的田野工作並非只有採標本,畢竟要瞭解動物的生命歷程、生長環境或日常活動,光看標本或觀察動物園、研究機構內飼養的動物是不夠的,最佳的作法仍是在棲息地就近觀察──所以,研究魚類的學者瞭解魚類生態的最佳途徑,當然就是下水跟魚兒一起游泳囉。

1970年代中期,中研院動物所的張崑雄教授(1936-)就已經在招募助理接受潛水訓練,從事海洋生物調查。日後的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邵廣昭以及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創館館長方力行等幾位從事過水下生物研究的學者,都是在師從張崑雄期間接受潛水訓練。1970年代臺灣的潛水訓練師資,部份是來自越戰期間來臺休假的美軍,此外也有像李國樑等投身潛水運動的本國人士;方力行回憶,他們在1976-77年(推算)前後接受潛水基礎訓練的地點,是在天母的美軍游泳池,裝備則是由張崑雄實驗室所購置。

除了可以觀察魚類的活動方式,潛水更有助於進入平日漁民不常問津(也就無法從漁港取得標本)的海域,如魚種眾多的珊瑚礁就是漁民不去而學者視如寶藏的地點;此外潛水者對魚類分布的掌握,當然也比根據漁船回報的捕撈區域做記錄更準確而直接。1980-90年代臺灣魚類數量和分布狀況的相關研究之中,邵廣昭等人的潛水研究就提供了不少重要資料。

圖一、 邵廣昭不僅是國內生物多樣性資料庫、海洋生態等領域的重要學者,年輕時更是海洋生物潛水研究的健將,至今他仍保留著裝備偶爾下水遨遊。(圖片來源:邵廣昭,攝於2017年9月25日)

不過,潛水研究者和特定魚種的第三類接觸,往往稍縱即逝,也不一定能採到標本,因此研究者本身的魚類分類知識要相當豐富,才能避免誤判或錯誤回報。而在潛水時若發現前所未見的魚種,固然興奮,但相較於從漁獲中找到的、已經半死不活的魚,潛水者在面對活生生的疑似新品種時,是會比較掙扎的──邵廣昭如此詮釋那種天人交戰:這種魚可能本來就很稀有,捉一條就少一條,但為了研究,不能不出手捕撈……

邵廣昭自己印象中在潛水時遇過最嚴重的意外,是風浪和海流造成的:有一回他與方力行一起在萬里冒著強勁的西南氣流氣候下水,趕著想把研究進度做完,不料這一下水就回不來了──他們被海流沖得離海岸愈來愈遠!幸而有漁民帶著竹桶前來搭救,才讓快要游掉半條命的兩人得以返回岸上。相對於海流,一般人聞之色變的鯊魚,威脅其實不太大,墾丁一帶鯊魚已很罕見,遇到的機會微乎其微。潛水者碰到牠該怎麼辦呢?邵廣昭說:「慢慢靜靜地游開,不要去惹牠」。

●學如順水行舟,一路漂流

圖二、2015年出版的《我的水中夥伴》中,方力行不僅詳盡解說他研究臺灣高山地區淡水魚的成果,也暢談溪流潛水研究的甘苦。

如果把潛水觀察海魚的技術用來研究淡水魚呢?傳統上臺灣淡水魚研究是由研究者自行設法溯溪釣、撈、或申請合法電魚、毒魚,來取得標本;這些方法在捕獲效率方面各有利弊,但都跟採集海魚標本一樣,無法觀察活魚生態。

因此方力行在1987年應邀從事大甲溪生態環境調查,投身溪流魚類研究時,決定引入潛水觀察的技術。這風險可比被居民追打或在電魚時觸電更高──溪流不但也有各種漩渦、暗流,而且地形比海域複雜,應變時間很短。此外高山交通不便,研究團隊必須扛著裝備溯溪而上,收工後再扛著吸滿水的裝備下山,方力行自認無法負荷這種重擔,後來乾脆不帶自己的裝備,光憑泳褲水鏡就下水,但代價就是在冬季水溫較低時,下水10分鐘就一定要上岸,而裝備整齊的學生們則可待久一點。除了不分季節隨時上山之外,他們甚至連夜間都會下水研究!

溪流深處其實常是踩不到底的,尤其在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為溪流帶來大量淤泥之前,平均深度更深。研究者下水時必須埋首水面下一邊漂流一邊觀察,顧了魚群就不容易顧到地形變化。有一次學生上岸之後向方力行報告,自己在漂流時竟被沖進橋墩下的涵洞中,瞬間一片漆黑,不久才又被沖出來。這次經驗讓方力行決心再也不使用潛水漂流的觀察方式──萬一運氣不好,涵洞被塞住了,人可能就再也沒有脫困的機會……

不過這些艱苦又危險的研究工作還是有所回報的:他們的調查催生出國際間首次亞熱帶高山溪流魚類生態的研究論文,證實臺灣淡水魚類的分布模式與國外河川研究所歸納出的理論不同,並發現魚類的日夜作息、分布狀態,以及為了適應環境或氣候變化,在溪流中的不同區段往來、棲息的方式;而山區地形的變化和人為破壞如何衝擊魚類生態,也在這些調查研究中得到釐清。(註)

●當秀才遇到海防兵

以上還只是研究方法上的先天風險;不過有天災就會有人禍,除了一般民眾因為不瞭解研究者的行為而抗議、攻擊之外,研究者還經常要應付其他各種人為因素的干擾或危害。

1977年2月7日,科威特籍油輪布拉格(Borag)號於基隆港正北方約2公里處沉沒,載運的燃油大量外洩。事發後,張崑雄出任應變小組召集人,他麾下的助理方力行當然就跟著上陣。不過他們沒有處理油輪外洩事件的經驗,因此到了現場要進行船難海域的調查工作時,負責潛水調查的方力行從海底浮出水面時才發現,自己一時不察,竟選了浮油層所在之處中探頭出來!

圖三、身為臺灣第一批潛水研究海洋生物人的方力行教授
(圖片來源:方力行,攝影者:劉美玲)

這下除了整個頭都被油污覆蓋之外,他的呼吸管也被油污給糊住,方力行當下判斷,他如果在油層之中掙扎,絕對沒命的。趁著口鼻中還有最後一口空氣,他潛回海裡,朝外海一直游到再也沒氣了才再次探頭出水,還好運氣站在他這邊,再次浮出時海面已經沒有浮油覆蓋。事後回想,這次經驗雖然生死交關,但前後大概也就一分鐘,靠著當機立斷驚險地渡過了──只不過善後就花了點時間:他為了把頭髮上一塊塊的油漬搓乾淨,一次用掉了半瓶洗髮精。

除了電魚、毒魚等行為需要事先申請,早年臺灣對於平民入山、出海的管制也相當嚴格,因此研究者必須備妥採集證和入山/出海證,才能合法上路。但如果研究者無法站在船上或岸邊帶著證件受檢呢?在方力行的潛水研究生涯中,就碰上過好幾次被岸上的海防官兵(西元2000年之後海防司令部併入海巡署)持槍警戒要求盤檢的情況,在野柳甚至還曾被開槍示警!他推測大概是海防官兵緊張過度,把他當成了中共解放軍的「水鬼(蛙人)」,可是水鬼要怎麼游過一兩百公里的海峽摸到臺灣海岸呢?

不過談起被海防盤查,其中一次經驗卻也讓方力行講起來眉飛色舞──那次他乘船準備出海作業,卻在基隆東南方八斗子、望海巷漁港一帶,遭到海防人員盤查,而且或許是因為證件不全,因此連人帶船被押回港內,船長和他(以及同行的友人)一塊兒被帶到基隆港務局補辦手續、打電話回中研院請求協助。本來這也只是一樁不太值得大書特書的插曲,但方力行之所以印象特別深刻,是因為他當時的扮相:從下船到進入港務局辦事,他全程只穿著一條泳褲,可能還有一雙拖鞋──

「那是我人生最風光的一次。」方力行對於那趟意外行程的評論如上,畢竟,在港務局裡當著官員和海防官兵的面前,「誰敢那麼囂張?」

 

圖四、在接受訪談時侃侃而談、隨口道來盡是各種驚險故事的方力行教授。
(攝於2017年9月25日)

(註) 除了相關論文之外,方力行、陳義雄等人在1980-90年代的臺灣河川生態調查研究,可參考方力行、陳義雄,《台灣淡水及河口魚類誌》,屏東: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1999。

參考資料:

  1. 林宏一、陳藹然主訪,〈方力行訪談逐字稿20170925〉, 2017年9月25日。
  2. 林宏一、陳藹然主訪,〈邵廣昭訪談逐字稿20170815〉, 2017年8月15日。
  3. 方力行,《我的水中夥伴:生物學家談台灣溪流魚類和環境故事》,臺北:八旗文化,2015。

 

※本文為科教館《科學人物誌》計畫成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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