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籟月刊】天災,還是人禍?從曾文溪越域引水談起
■ 為解決台灣由來已久的供水問題,政府從曾文溪越域引水,試圖減輕工業用水短缺的困境。然而八八水災釀成的悲劇,敦促我們打破經濟至上的迷思,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相處之道。
撰文 │ 胡慕情
曾文溪越域引水工程(以下簡稱「曾文越引」)主要是因為美濃水庫興建未成而開發。至於美濃水庫,則是水利署基於用水需求的推估而提出——更精確地說,長久以來,政府都是將開發水利設施當成發展產業的「必要之惡」。
供水不足下的「必要之惡」
國家政策研究基金會永續發展組研究助理李至倫,曾於民國89年做出「興建美濃水庫」的建議。他認為以當時已經施工的水利設施來看,南部地區在民國85年的供水能力為每日225萬噸,而98年需水量則為每日362萬噸。如此下來,很可能會發生供水不足的狀況。
供水不足的原因主要在工業需求。既有工業區用水量將以1.7%的年增率增加,加上台南科技工業園區、路竹工業區以及其他報編中、規畫中及擬議中的工業區,用水量將會嚴重不足達十一萬噸以上。
雖然政府曾打算興建美濃水庫解決供水不足的問題,不過美濃反水庫運動迫使前總統陳水扁宣布在任時絕不興建美濃水庫。然而如此作為,依然無法消除台灣長期以來經濟發展至上的迷思。為了讓「產業安定成長」,水利署不得不為工業找水。
曾文越引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提出來:水利署原計於民國92年起,在高雄縣桃源鄉勤和村興建攔河堰,並開挖穿越阿里山山脈的東隧道。接下來在三民鄉民族村興建跨河引水工程,開挖西隧道穿越霍比亞湖山列,再將荖濃溪至草蘭溪引至曾文水庫。
種種疑慮令人憂心
這項計畫引發環保團體與當地住民大力反對,其中兩大原因為地質危脆與水資源分配不正義。「高雄綠色協會」總幹事魯台營不斷強調,此工程將擾動荖濃斷層、高中斷層、老人溪背斜及向斜、旗山斷層、小林向斜、表湖斷層、表湖向斜以及平溪斷層,一旦開發,地質破碎恐引發危機。
此外,開挖隧道的大量土方無處放置也是問題。「地球公民協會」執行長李根政,在引水工程未通過前即憂心表示:棄土長期堆置於荖濃溪勤和村上游、旗山溪民族村下游等地,極可能直接引起、誘發或擴大河岸塌坍與土石流等威脅。
更有甚者,此項計畫所牽涉的不只是工程安全上的疑慮。「屏東環保聯盟」理事長洪輝祥指出,高屏溪光是上游溪水一年就消失三億噸,兼以枯水期缺水嚴重,豐水期又因淤積不能使用,一再引水,等於截斷下游屏東水文。
再者,越域引水的施工還在引水道隧道口挖出一塊牛軛地形。洪輝祥說,牛軛地形原是大水極好的緩衝,但工程中作了類似截彎取直的策略,使得溪水的侵蝕力道加速,嚴重影響當地生態。值得注意的是,工程進行後,荖濃溪水的濁度和施工前已完全無法相比。曾文水庫引進大量濁水、只會加速淤積。
環評疏忽突顯問題
計畫開發後不久,荖濃溪攔河堰址便受到水災與颱風的不斷沖刷,根本無法建設,導致工程只得重新施作。不堪其擾的水利署,終於在今年二月提出變更環評的要求。當時環評委員都認為水利署之前的作法大有問題:「水利工程原本該在最安全的位置施行,選一個可能淤積的地方,根本是不妥的工程!」
雖然水利署強調早已對地質做過詳細評估,但攔河堰壩被沖刷殆盡的狀況並無法說服環委。當時決議要重作環評,但水利署不肯,並為難地坦承:「工程已經發包,我們可以將環委認為不妥之處再作修改。」
環評委員當時哭笑不得地說,水利署之前未做詳細評估,當然難以確認地質安全。這次計畫是將荖濃溪攔河堰及細部工程從原來的左岸移到右岸,並上移四百公尺。「萬一移到右岸又塌,難道壩址又要再移回左岸?」環評委員強調重大工程不能胡來、決議必須重做環評,但水利署卻在環評未過時就違法施作工程。接著莫拉克颱風來了,再度摧毀曾文越引、差點帶走十四條工程人員的性命。整條楠梓仙溪上與曾文越引相關聚落,不是被滅村,就是重創。
八八水災引爆爭議
風災後,原本反對此一工程的原住民與小林村民等,皆將滅村和毀村的矛頭指向水利署。災民認為,越域引水長年鑽炸造成土石鬆動,加上大雨一來,導致堆積在旗山溪西側工程的土石形成堰塞湖,造成小林村的覆滅。
水利署很快地出來否認這點,並強調工程使用的新奧工法為最佳工法,不會有任何問題。署長陳伸賢不斷向媒體澄清:「東隧道沒有鑽炸,採用的是TBM隧道工法。」他認為小林滅村是因為土石流和雨量過大造成獻肚山崩塌,另外與居民種薑也有關係。
但高雄綠色協會總幹事魯台營指出,依成功大學提供的衛星航照圖看來,獻肚山在風災中並未崩塌,反而比之前更高;真正崩塌的是名為「鞍輪名山」的玉山山脈分支,而他認為這是越域引水工程擾動斷層的結果。不少工程師都同意,新奧工法是目前比較好的施工選擇,加上與斷層呈垂直,不至引發崩塌。然而居民之所以不斷質疑,與水利署根本不了解當地資訊有極大關係。
魯台營說,水利署在曾文越引計畫接受環評時,甚至否認有旗山斷層的存在。而且水利署雖然完全否認鑽炸,曾文越引的東隧道示意圖上卻標明全為鑽炸。此外,鞍輪名山是原始森林,小林村民並未在那裡種植任何東西。更有甚者,水保局標示的土石流潛勢溪流也和崩塌地不符。基於以上幾點,水利署的說法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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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災還是人禍?
災害發生後,政府雖下令啟動真相調查委員會,但調查進度至今完全沒有公開。另一方面,水利署與部分專家、企業又不斷宣稱,工程一定要復工,否則經濟發展將受阻撓、虛耗投資經費。近期更因曾文越引議題過於敏感,使得美濃水庫又有借屍還魂的傾向。
曾文越引究竟是天災或是人禍?這問題還在爭論中,但不論支持興建與否的學者專家都認同,曾文越引是在提醒我們「人無法勝天」,而過度開發的台灣在氣候變遷下,已然禁不起摧枯拉朽的傷害。雖然政府表示要立刻通過《國土復育條例》和《國土計畫法》等兩項法案,但檢視草案版本與水利署的實際作為,卻可發現不論是執政者還是企業,對於自然仍存有「我來,我征服」的心態。
從國土規畫的思維來看,土地利用不是也不能採取「先用先贏」的模式,必須透過科學評估,分出適合開發與否的地區。而且所謂的「利用」並非無止盡地奪取,卻需要永續性的經營。
經濟發展優先的迷思
台灣並非沒有土地規畫,可惜邁進工業社會後,無法扭轉經濟發展優於一切的思維,致使所有不合理的使用行為都被冠以各種名目合理化。當用水目的被質疑時,工程單位往往說:「我們有信心克服一切困難!」事實上卻辦不到。以曾文越引為例,南區水資源局長楊豐榮即坦承「對於越域引水斷層破碎帶,無法得到較精準的分析結果,其中斷層帶內的斷層碎屑、斷層泥與斷層兩側破裂帶的湧水風險尚無法納入考慮。」
甚至連水利署都坦承,曾文越引路沿線地質構造甚為複雜,「受限於地形及交通因素,地質調查仍有相當不確定的盲點。沿線通過斷層、地熱區、擠壓潛能區、高湧水帶、天然氣潛藏構造等,施工風險及挑戰性極高。」尤其隧道施工的應變處理難度更是艱鉅。
學習與自然共存
對比技術官僚風災前後說法,不免讓人感嘆官方說法前後不一。但技術官僚往往也是出於無奈——當政府和企業聯手,以經濟為名要求開發,技術官僚也只能奉命行事。而風災至今的政府作為更讓人憂心:若不明白如何與自然共存,災害只會重演。
面對自然,其實不難,唯有謙卑而已。正如十九世紀美國印第安杜瓦米許族(Duwamish)酋長西雅圖(Chief Seattle)所說的那段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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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能把天空、大地的溫馨買下?我們不懂!
若空氣失去了新鮮、流水失去了晶瑩,你還能把他買下?
我們紅人,視大地每一方土地為聖潔。
城市的噪音羞辱我們的雙耳。
晚間,聽不到池塘邊青蛙在爭論,聽不見夜鳥的哀鳴,這種生活,算是活著?
我是紅人,我不懂。
清風的聲音輕輕掃過地面,
清風的芳香,是經過午後掃雨洗滌或浸過松香的——
這才是紅人所願聽願聞的。
若賣地給你,務請牢記,
我們珍愛大氣,空氣養著所有的生命,它的靈力,人人有份。
風,迎著我祖父出生時的第一口氣,也送走他最後一聲的嘆息。
若賣地給你,務請將他劃為聖地,使白人也能隨著空氣,嚐到牧草地上甘甜的花香。
務請教導你的子女,讓他們知道,腳下的土地,墊著我們祖先的骨骸,
教你的子弟尊崇大地,告訴他們,大地因我們親族的生命而得滋潤;
告訴他們,紅人怎樣教導子女,大地是我們的母親。
大地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
人若是唾棄大地,就是唾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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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胡慕情
《台灣立報》記者,主跑環保與社會運動。曾與部落客阿潑合著《看不見的北京》。
個人部落格《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 http://gaea-choas.blogspot.com/
備註:本文的圖片由網友拍攝,取自flicker網站。想要看看作者胡慕情小姐在災區拍攝的照片嗎?請參閱二月號人籟雜誌。
原刊載於【人籟論辨月刊】第68期
【人籟】第68期二月號以「下山之後,回家以前─莫拉克災後180天」為題,針對莫拉克風災進行專題報導。除了災區工作者的經驗分享,還有李丁讚、利格拉樂‧阿烏等人,為災後的遷居問題、女性與原住民文化提出意見。期望經由不同角度來呈現風災的諸多面向,並且在災難頻繁的現代社會中尋求適宜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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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人講人定勝天,但是即使科技再進步,天災對許多人的傷害卻時有所聞,人們只是大自然中的一環,與其勝天,不如順天而行,和自然互利共生,比起各種的預防措施更有用,當然這之中有最大權力的推手依然是政府,如果政府帶頭破壞的話,即使百姓做再多也無能為力
讀這篇文章時,十分高興台灣仍然有用心又用腦的人,而且還讓我們引用文章,真是感動加感激。但是讀到最後一段時,卻又覺得有點可惜。
水庫問題以及越域引水問題都是科技政策和公民意識的問題,生活哲學與文化價值卻是社會政策與實踐的問題,放在一起討論容易產生混淆,更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意識形態爭議。這也是前面討論正負2度C類似的情況。
樓上的柏維同學常發悲天憫人之嘆,其實沒有一種文明是絕對的講人定勝天,也沒有一種文明是實踐絕對的人定順天。人以外的動物無力回天,就一定順天嗎?奮力求生存是順天還是逆天呢?紅人、白人、黃人、黑人,誰是真正參透上天,為天謀算呢?只是討一口飯吃的方式不同吧。至於政府不過是我們選出來服務社會的人,面對自然而無能為力或面對社會、政府而無能為力,也未必是什麼可貴的情操吧。
回文時才發現被當成機器人了。這年頭要簡單作人還真不容易。既然如此,我就多說幾句。我並不是說在制定興建水庫或越域引水的決策時,不可以同時考量社會與文化價值,只是說科技政策和生活哲學是兩種不同層次的問題,最好區分開來探究。
我們新裝了這個「機器人測驗」來杜絕這陣子不斷入侵的美國廣告留言機器人(也算是網路世界國際化的必要之惡?),這個問題是luke設的,純粹是欺負美國機器人不懂中文。XD
回到正題,我覺得孟哲說得對,人遇到自己獨個兒無法解決的問題時,容易訴諸更高層次的權力。政府是一個,生活哲學是另一個。
不過胡慕情小姐在部落格上為災區所做的紀錄還是令我感動,維持這樣的專注和熱情並不簡單。
關於她的新聞報導:e路捍衛環保
猶長說的那一段話,比較像是詩篇。有研究指出印第安人會有計畫性的放火燒森林,來取得相關的資源。這種方式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森林的生態。
附上連結: http://www.wildlandfire.com/docs/biblio_indianfire.htm
引用裡頭的一句話:
「善良的人們小心翼翼地對待足下的土地」的印像是錯誤的,
反而比較像是斧斤以時入山林的態度。
那當然比現在的方式造成的傷害小得多,不過主要出於社會形態的緣故,而非印第安天生是好人的關係。事實上,說某個種族是好人跟說他們天真又無知往往是差不多的意思,帶有政治不正確的意含在。
另外很推薦《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這個blog,我自己也訂閱了好一陣子。
我倒沒有任何輕看胡小姐文章的意思,她對水利署的決策、作法、態度的置疑,記述了許多的探訪和資訊,其中有不少水文工程專業,令人佩服,我只是對她引印地安人的那段有些意見。
印地安人的瑪雅(Maya)文化、印加(Inca)文化、阿茲特克(Aztecah)文化、阿納薩茲的恰克(Chiaco)文化多少都可能是與天地爭利不卒,而遭敗亡,但是這並不造成他們的文化就特別順天。
從演化的觀點,智人在地球上出現是一個偶然。近代科技文明自歐洲出現,多少也是個偶然,近代科技的出現直接導致人口爆炸、生態鉅變雖然是個事實,但這也不能構成近代科技文明特別逆天而行,各種原始文明特別懂得順天,讀讀Jered Diamond的大崩壞,他的說理還蠻可參考的。
我認為自然演化的方向雖然依循Natural selection,卻是由許多的偶然累積出歷史的長河。人類雖然是地球歷史中最有思考智能的動物,我們的歷史也並沒有特定的軌跡與方向。這種特質造就每一個世代的人在摸索中學習累積避免錯誤的智慧,同時又要面對自己生物本能中無以避免的性情,很難斷言誰對誰錯。彼此尊重的社會本能在每一個社會中標準、作法都不太一樣。換言之,每個社會都走在不完全相同的學習軌跡上。每個文化都在自己的優勢和缺陷中拔河,就像每一個人生。指望大家齊步走、一起跑,不是說說就行的,這也正是我以西歐啟蒙運動的例子,探究集體智慧是否有跡可循的原因。
台灣剛巧落入了一個不中不西,不原始也不特別現代的狀態。但我還是喜歡她的開放與友善,雖然我也常因為她的短視和盲從扼腕。
我不知道你們怎樣定義順天.逆天?
我以為是善加利用自然是順天而硬是與自然衝突製造自己的麻煩是逆天
我猜想印地安人也許是這種意思;珍惜自然之美不以衝突.暴力的方式去利用吧!
另外我不以為動物奮力求生是一種逆天,反而是順天;因為生命的自我珍惜是不違天創造生命的天義的,而且放棄奮力求生的態度,否決自我存在價值,會造成沮喪與憂鬱而致病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而尊重別人的生命價值也是正面肯定自己的生命價值,在兩者間尋求一種和諧是一種對於美與清澈的追求,像是太極的分開與平衡
何謂順天?何為逆天?的確是值得反思的好問題。
任何生物的求生存,基本上都是自我中心的。生物演化發展出來的求生策略是對環境有益還是有害,也都只是個自然結果。海狸築壩,一家海狸就要啃掉不少樹;人類自從發明農業後,就是伐樹墾地,問題是要養多少人。
也有一說,人本是出於自然,出於土、歸於土,無所未順不順天,也無所未逆不逆天。規矩都是人自己訂的。尊重生命的想法自古有之,但是人權還是近數百年的流行詞兒,而且各地對人權的認同程度仍差異甚大。
不過再怎麼說,人類的文明是在眾生之中,以最短的時間尺度,足以影響自然環境的佼佼者。能力大者,責任也重。至少為了自己的生存利益,也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