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理性的蒙面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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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江才健

說起科學,多將之與理性相提並論,也常有「科學理性」的提法,這當然出於科學在近代世紀中的萌起,以及其所帶來的科學文化與科學運用之影響,這方面的討論多始於萌生科學的歐西世界,雖說引起了關注與討論,但是在不同的文化與社會,引起的關注面向也不相同,一個問題多種解讀,也算是正常現象。

對於科學與理性的關係,英國著名的科學哲學思想家懷海德(A.N. Whitehead)說法具有代表性。一九二五年,懷海德在美國波士頓作了八次洛維爾講座,根據講座他寫成一本小書《科學與近代世 界》,懷海德在書中談現代科學的起源時說,宗教改革與科學運動,是形成歐洲文藝復興後期歷史性思想革命的兩個方向,他同時提出,由科學運動而產生的現代科學,在思想上,是對於歐洲中 古世紀漫無節制的理性主義,提出糾正的反理性思潮,他還說,這樣的思想反作用都是走極端的,雖然因此產生了現代科學,科學也就承襲了這種源流的偏執思想。

懷海德的哲思語言難免深奧,說的簡單一點,首先懷海德提到的理性主義(rationalism)本意,指的是人類獨立於感覺經驗之外,純粹靠著推理得到認知,這樣的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是相對立
的。因此懷海德才會說,方法上講究實證經驗主義的現代科學,是一個反理性思潮。而所謂歐洲中世紀漫無節制的理性主義,就是當時歐洲思想常常將宇宙認知,推理到一個絕對的宗教價值,這 個傳統影響深遠,甚至一般認為是現代科學奠基代表人物的牛頓,也不能免,牛頓在他數百萬言的鉅著《自然宇宙的數學原理》中,也希望用他所熟稔的數學推理,來證明他所信仰神祇的絕對合 理性。

但是現代科學正是因為告別了認為只有純粹推理才能得到真實認知的「理性主義」傳統,因實證主義而由歐西傳統文化中脫穎而出,歐西世界也拜新的「科理性」而來的「實徵致用」,殖民擴張,恃強凌弱,並認定「科學理性」為唯一真理。懷海德說得很好,「沒有全部的真理;所有的真理都是一半的真理。想把它們當作全部的真理就是在扮演魔鬼。」

歐西列強倚恃「科學理性」而來的「致用之力」殖民擴張,由拉美、非洲以至亞洲,最後彼此因勢力爭奪演成一次大戰的生靈塗炭。一次戰後,歐洲思想曾有過反思,出現有質疑「實證主義」的哲思,懷海德之外也有如柏格森、胡塞爾等些代表人物,社會瀰漫一股對於過去「科學理性」造就「昭昭天命」文化優越的悲觀氣氛,只不過「沉痾已久」,難期一日有功,未料再起的二次大戰,最後卻是拜科學之力的原子彈,決定戰爭勝負,影響歷史進程,「科學理性」之力,再次深入人心,歷冷戰迄今,迴盪未去。

冷戰的半個世紀,所謂「戰後嬰兒潮」的世界人口快速增長,經濟擴張迅速,科學的「實徵致用,立竿見影」之效,正是背後的重要動力,當然在全面向前的大勢中,並非沒有反省思想,譬如上世紀六○年代有名的作品《寂靜的春天》,掀起對環境問題的關注潮流,在冷戰核武毀滅威脅下,也衍生對於同樣科學產物核能的質疑,及至今日舉世沸揚的所謂「全球暖化」議論,都可以說是對於「科學理性」的一種懷疑或詰問。

近一年多來,傳播擴散的新冠疫情讓科學再次成為討論的焦點,面對其實無可避免、科學方法也還不能全然弄清感染源頭與途徑情況下,多的是各持己見的指責,對於罹病者,有的是趕盡殺絕的指責,少有體恤同情,近時許多研究也顯示,疫情流行引致的嚴峻社會隔離與社交距離處置,已帶來各種心理層面問題,造成特別是青少年或弱勢族群自殺率的明顯增加,凡此種種,當前這個以科學理性自詡的文明世界,有如重現在現代科學起始年代,依然盛行於歐洲的獵巫行動,也強化了「科學理性」一種非真即偽的絕對是非價值判準。

相對於較富裕世界各國政府為盡快恢復經濟,繼續日益嚴峻的資源與生存競爭,也大力促成疫苗的通過超速製程,滿足人人爭打避禍的需求,如此造成的醫療資源大量移轉,讓一位在非洲剛果主持熱帶疾病醫療計畫專家在《自然》期刊撰文,說起原本每年全球有超過兩億人感染,死亡兩百萬以上的如瘧疾、愛滋、肺炎等一些流行疾疫,因此更得不到原已匱乏的醫療,感到心灰意冷。這不只進一步劣化原已嚴重的國際與人際貧富差距,也再次展現出十九世紀以降,所謂現代「科學理性」殖民掠奪的真相。

其實在科學萌起的歐西世界,還是有一些反省的言語,譬如在介紹新出版討論此次疫疾書籍的書評中,有說「此次疫情的怪異是雖然事事都在改變,卻沒一件事成真」,「過去社會上層菁英有錢隨處旅行,疫情中他們也夠有錢而能夠宅居在家」,「城市與全球化雖然會造成群聚感染,但是都不會消褪,因為城市化的好處太多,全球化利益太大」,最有趣的是「未來專家依然會有一席之地,只要他們也願意聆聽非專家的常識意見」。

在我們這樣一個不是科學萌起的世界,多的只是瑜揚「科學理性」的聲音,少有如著名社會學家許烺光以扎實的田野調查批駁西方巫醫絕對二分「科學理性」的思維,反而能扎根傳統,站穩國際。以蒙面應對似乎無所不在的病毒,一如當年科學理性只針對有限範疇認知的「蒙面效應」,一點不錯,蒙面,也許能夠讓我們生存,但是否會如有名小說《瘟疫》說的,在疫情過後,我們也喪失了相互親誼關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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