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摺紙的藝術表現看待其雕塑性及空間的演譯-以「生之世界-摺紙藝術展」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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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ner0203圖、文|陳俐縈
(本文感謝歷史博物館授權刊登,原載於《歷史文物》第26卷第4期,頁38-47。)

對於摺紙,我們有多大的想像?或許,還停留在孩提時代的紙飛機和小紙船,大人的手握著孩子小小的手,一點一點摺出的童年記憶。

對於雕塑,我們有多大的認識?上承中國文化歷朝歷代的雕塑工藝,歷經日本殖民時代的洗禮,外應西方雕塑發展的浪潮,在國際化與在地化的拔河中,臺灣的雕塑創作者在對話、實驗中,試圖找出新路。

本文試圖以此次在國立歷史博物館所展出的「生之世界──摺紙藝術展」所展之摺紙創作為例,針對紙藝作品的雕塑性及空間演繹做一個有趣的探討,也希望為臺灣的雕塑創作尋求一點啟發的靈光。

◎從袖珍雕塑的特性看紙藝作品

「雕塑」二字可拆解為雕及塑兩個含意,「雕」是為雕刻,屬於減法的藝術,「塑」為塑造,本質上是加法的。在雕塑的大分類裡,依中國現代美術全集的分類,又簡單地粗分類為架上雕塑及城市雕塑二者,(註 1)而袖珍雕塑,則可歸類於架上雕塑的分類中。此次所展示的紙藝作品,以雕塑寬廣的定義來談,可視為是袖珍雕塑中「塑」的表現,從創作者的理念中逐漸建構出來的造型。

以一個極小的有限空間,局限於一張紙所能表現的範圍內,不用刀,不用膠,號召了世界各地的好手較量。紙張在這裡所扮演的,是提供一個無限創意演繹的舞臺,成為這個大千世界的再現,抒發情感與試驗表達形式的自由空間。

創作者們積極地將底座從作品中除去,讓物質回到空間的存在,這屬於雕塑的美學觀念,在這裡,紙藝家們的藝術表現同樣追求破除框架的結構,將作品不僅只是架上陳列,還成為某種意境的再現,或是直接與建築空間產生對話關係,作品的陳列方式因此轉化了空間的氛圍。

◎「生之世界──摺紙藝術展」作品中的雕塑性及空間演繹

此次各個國籍紙藝家的整體的表現,可以看見各國說故事的詮釋方式及個人與文化經驗的表達,以下就雕塑的審美觀來探討:

一、簡約及藝術性
相較於對象物繁複的描述,簡約反而是一種追求神韻的造型考驗,在寥寥數筆的交代之中,能夠掌握欲表現的輪廓及印象,兼具實現對象物本質的精神性,達到美學的實踐。創作者在這裡選擇透過摺紙的藝術,顯現簡約,要能放下個人對於技巧的追求,破除細節帶來的迷思,以從中大刀闊斧擷取最適恰的雕塑語彙表現。

004-41Hoang Tien Quyee(圖 1)的《公雞》(圖 2)一作實在精采,除了摺紙藝術技巧在「雙色紙」的應用極為巧妙之外,整體造型顯得簡潔有力,公雞的頭冠飛揚,在眼睛的位置利用皺褶暗示出凌厲的眼神,雄渾的胸膛露出一抹嫣紅的羽毛,表現出公雞昂然姿態,由頭部、胸、尾羽到腳所呈現的菱形構圖與流線的造型,讓公雞的形象更深植人心,呈現出一個 360 度觀看皆經營精采的優秀作品。

同樣 Hoang Tien Quyee 在《豬》(圖 3)這個題材上,亦相當能掌握線條美感的應用,他將豬圓潤的體態表現得相當飽滿,在整體的圓形造型之外,卷曲俏皮的豬尾巴與整體造型融合得相當巧妙而不突兀。一張白紙,單一的純白色,竟不顯得單薄,腿部上方關節處的圓形呼應著豬整體的大圓形及頭部輪廓的小圓形,脖子僅用兩道淺淺的凹痕暗示,整件作品顯得極為簡約,卻又已然交代完畢豬的特徵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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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44越南好手 Giang Dinh(圖 4)的作品一向跨越摺紙的美學概念,看他的作品可以有某種紀念碑或形而上的精神感受。以《祈禱者》(圖 5)為例,Giang Dinh 選擇手工製作的厚磅畫紙,僅以簡單的幾個拗折,就創造出祈禱者一心一意仰盼天聽的精神性,整件作品看似簡單,卻達到形而上的優雅美感與永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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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幾何與造型
在幾何應用上,可見到造型與數學語言的結合,達到一種重複、簡練的美感,其中以女性紙藝家的作品更可見一斑。在這次的作品中,明顯可以看出男性創作者與女性創作者在紙藝上的創作有著極為不同的表現,其中女性紙藝家的人數遠少於男性,而專情於描繪自然的女性紙藝家更是鳳毛麟角。對此,筆者經訪談紙藝家 Bernie Peyton 及其夫人,他們同樣對這個現象感到驚奇。筆者觀察,本次參展男性紙藝家的創作多是以一張紙去極致表現對象物的可能性,過程呈現直覺性的建構;而在女性紙藝家的部分,無獨有偶的,以本次參展的 Elizabeth Johnson 及 Linda Tomoko Mihara來說,她們似乎更長於精密計算先於直覺,呈現「數」的美感。

在此以 Elizabeth Johnson(圖 6)展出的《水母》(圖 7)為例。她擅長以各種幾何圖形建構起自然物,採用紙藝中一種稱作鑲嵌式的摺法,重複再重複,逐漸構成複雜的形貌。在她的這件作品中,我們可見水母的本體是以無數個微小的六角形組合而成,彼此駢排,井然有序,逐漸形成一個半圓球體,如此微小精緻細膩,似又符合女性特有的細心與耐心表現。結合木製波浪臺座,三隻水母漂浮其上,複雜卻也顯得輕盈。水母雖簡單,但因為其中包含「數」的造型概念,顯得相當耐人尋味。

克羅埃西亞美籍的 Goran Konjevod 的所做的《雙浪》,(圖 8)將浪的特徵抽離出來單獨做表現,在無數個細小方形中建構起如同數位符碼的波浪。浪潮一波接一波連綿不盡,於視線之中形成連綿不斷的接續性,可由任一方面作為起點,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永無止盡,邁向一種「數」的無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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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l Cooper(圖9) 的兩件面具作品《Constantine》、(圖10)《Sylvanus》,(圖 11)則展現了驚人的數學語言,將鑲嵌摺法發揮到極致,看似由編織形成的人臉實是以摺紙完成,展現驚人的複雜度與對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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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時間性的探討
20 世紀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曾言:攝影對我的影響並非在於恢復(時間、距離)已撤銷者,而是證實我看見的確曾存在。……我看見的,不是回憶,不是想像,不是復建舊觀,或如藝術費心營求的一點幻象,而是處於過去時態的真實。(註 2)

004-52根據以上這段話可知,雖然羅蘭‧巴特是針對攝影而討論,但是對於雕塑在時間性的探討一樣適用。Gen Hagiwara(圖 12)的《魚狗》(圖 13)與Giang Dinh 的《太極大師的誕生》(圖 14-1)就像是攝影作品一般,並非由單一物體完成敘事,而是集合多個物體做出時間的鋪陳,在觀者的視覺裡,形成個人經驗上的對話。而兩位創作者不同的地方在於,《魚狗》是視覺上的循環,錯落有致的方形排列,在視覺裡形成魚狗的連續性飛翔,尖尖的鳥喙恰如視覺的引導者,指引著觀眾的目光隨著魚狗的飛翔俯仰、前進。

而《太極大師的誕生》一作的時間性呈現出直線的鋪陳,由原本無一物的空白紙張裡微微顯現的三條折線,慢慢形成臉到身體姿態的交代。在觀者的眼中,白紙成了一個敘述「誕生」的最佳舞臺,歷經四張紙的接力敘述,到最末,視線停留在最右方的人物身上,除了看見臉部由三條主線表現出悟道的精神體現之外,(圖 14-2)紙張的四個邊角已然轉化為人物蘊含勁道而出的手腳。Giang Dinh 將摺紙的境界由形而下的交代,轉化進形而上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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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美國生物學家 Bernie Peyton(圖 15)創作的《鷹與長耳兔》則蘊含了長年對大自然的觀察,將原本只能在攝影鏡頭下轉瞬即逝的畫面化作了永恆。這件作品連同臺座的表現彷彿是時光的切割面,引導觀者做 360 度的旋轉觀看,(圖 16-1、圖 16-2)在鷹與長耳兔的身體比例及呈現,提供了一個非一般人能及的俯視點,透過這位生物學家長年觀察自然的眼中,紙張從他的指尖將其對自然的熱情詮釋出來。

四、抒情性
也是生物學家出生的 Michael La Fosse(圖 17)作品非常優雅,極具氣質。有 40 年以上設計動物摺紙經驗的 Michael La Fosse,他的這件《三條錦鯉》(圖 18)打破摺紙作品呈現的形式,以一種畫作的方式呈現。有趣的是,身為西方人的 Michael La Fosse 還在作品右下角留下中國傳統書畫作品獨有的鈐印,三條錦鯉以相當寫意的形式,簡約的輪廓帶過,彼此呈律動性的排列逆游而上,相當富有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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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 Michael La Fosse 的唯美,Sébastien Limet(圖 19)擅長於整體情境的捕捉營造,他的這件《躲貓貓》(圖 20)則呈現另一種慧黠的趣味性,由一張「雙色紙」簡單呈現樹幹兩旁露出的松鼠頭及松鼠尾巴,我們似乎看見松鼠靈巧於樹幹間遊走的古靈精怪模樣,而取名為《躲貓貓》則令人不禁會心一笑,立即了解松鼠正在和自己的尾巴玩著可愛的捉迷藏遊戲,是一件相當童趣的作品。

Joseph Wu(圖 21)《啟示錄的四匹馬》(圖 22-1、圖 22-2)一作所呈現的,則是一種磅礡的神話傳說,此件作品由 4 張紙構成,4 種不同顏色的馬分別象徵著各自所代表的意義,馬兒或仰頭嘶鳴或低頭狂奔,Joseph Wu 在處理馬兒鬃毛的部分相當具有雕塑的量塊感,整件作品雖然不大但氣勢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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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臺座的破除表現形式
雕塑往往離不開臺座,身為空間的藝術,雕塑家企圖打破臺座的限制,讓物質回到空間之中,展開對話,進行空間的再營造。

「裝置藝術」從 1960 年代以來逐漸被廣泛使用的一個名詞,其泛指在特定的空間內,由作者設定之多元形態的物件和觀者之間的互動,創造出空間質性的藝術作品。(註 3)

由以上裝置藝術的定義看來,其實相當符合雕塑要敘事的空間再營造所欲突破臺座的限制。而在此,也看見這些紙藝家所做的新嘗試,將摺紙作品的呈現做更進一步的創新。

Bernie Peyton 的《葉上之蛙》(圖 23-1)以一種牆上裝置的方式呈現,綠色方形紙張簡單的將葉脈紋路的律動感處理出來,其上置一小蛙,(圖23-2)表現蛙兒暫停棲留於葉上之姿,是一種時間性的捕捉,而將作品如此呈現,也是雕塑空間的轉化。他的另一件作品《遭遇》(圖 24)則將三隻北極熊以互動的模式呈現,兩熊對峙間,第三隻熊的舉動顯得耐人尋味,箭弩拔張之際,又會是怎麼樣的遭遇呢?在Bernie這件小小的藝術創作中,我們看見生物學家對生命的關懷,也感同身受生物彼此的對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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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少見的女性摺紙藝術家 Linda Tomoko Mihara(圖 25)是公認的專家,除了能掌握難度很高的技巧,從一張紙摺出好幾隻紙鶴,使鶴與鶴之間只藉由附肢的端點連結。她這件《和服外套》(圖 26)則以一種垂掛的形式表現,屬於裝置藝術的展現方式,讓紙張破除了只是紙張的形式,取代了布料,其上的規律性摺痕化作了和服的花紋,形成了一種別致優雅的視覺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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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摺紙藝術作品異材質的表現
摺紙藝術在筆者的眼中看來,從來不僅僅只是摺紙那樣簡單,當摺紙朝異材質的方向邁進,一件件袖珍雕塑的作品理所當然地形成,在此, Giang Dinh 的《銅熊紙熊》(圖 27)與 Jozsef Zsebe(圖 28)的《野牛》(圖 29)做了最佳的詮釋。兩件作品似乎皆是以銅為媒材塑造,但又不盡相同,Giang Dinh 選擇用翻模的方式呈現銅熊,銅的材質使得大熊顯得沉穩內斂,對比於一旁的白色小紙熊,展現一種材質的對應趣味,大熊小熊之間,在姿態上顯得親愛和樂,亦表達了彼此的從屬關係。而匈牙利紙藝家 Jozsef Zsebe 的《野牛》則是直接以金屬薄片拗折,在創作的過程中留下了無數的手感痕跡在每個折面,形成不同的金屬色澤,Jozsef Zsebe 選擇以金屬表現野牛,材質反而能替主題出聲,強調出野牛桀驁不馴的硬脾氣,也使摺紙本質的童趣、輕鬆與金屬本質的量塊、恆常性產生了衝突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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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關注此次所展出的紙藝作品,見微知大,以雕塑的眼光來探討,也為雕塑的創作注入新能量,兩相為用。紙藝家們的展現並非完全寫實於細節,而是將對象物的身體與軀幹構成進行轉化,富含個人風格的詮釋語彙,糅和地方性與國際性的相互影響,羅織並存,創作者用有情的眼光,將世界摺進紙張的極限之中,於指尖幻化出來。這些「袖珍雕塑」成為迷你空間中單純的存在,它所強調的,是一種片刻的存有。(註 4)或許從雕塑的眼光,我們可以看見一個不一樣的欣賞視點,也為雕塑創作引進一股靈感的活水。

對於摺紙,我們的想像有多大?

這些摺紙作品在形式上,同時帶有抒情抽象的語調,乃至最低限的幾何極簡與結構變化,而摺紙不僅對藝術的啟發產生貢獻,摺紙的技巧,亦被應用於工程設計、航太科技的太陽能板與太空望遠鏡、醫學設計血管支架,甚至於服裝、包裝、汽車安全氣囊、摺疊式家具……等,驚覺發現,摺紙幾乎無所不在。

看著這些作品,讓人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樂,就像一次擁有許多樣式的玩具,是腦海中大人的手和小孩的手,一起摺下的回憶。而這些帶有玩具魅力的作品正是個人生命經驗的再現,是幻想世界裡,回憶及漫遊意象的體現,而創作者們正是建築夢的人。

(本文作者為國立歷史博物館展覽組導覽人員)

 

註釋
註 1 程允賢、崔開宏,〈現代中國雕塑回顧〉,《中國現代美術全集》,雕塑(一),(臺北:錦繡發行,1999),頁 3。
註 2 羅蘭‧巴特著,許綺玲譯,《明室 攝影札記》(臺北:臺灣攝影工作室,1997),頁 99。
註 3 〈裝置藝術〉,《臺灣當代藝術資料庫》:http://archive.avat-art.org/mediawiki/index.php/ 裝置藝術(檢索日期:2016年 3 月 7 日)。
註 4 曾芳玲,〈鞋盒裡的無限想像〉,《第八屆國際袖珍雕塑展》,(高雄市:高市美術館,2003),頁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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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歷史文物》第26卷第4期,頁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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